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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忽,转眼三年。
时当季夏,抵近傍晚,夕阳艳红。陈团学堂小院中大树底下,道屐正往炉中添加柴禾,忽然一拍脑门道:“啊呀!师傅叫我买七麻膏,我怎么给忘了!”急忙起身,往句留城中市集赶去。
路过孝子巷,就见巷子口侧卧着一个糟老头,眼睛微闭,身子矮小,衣衫破烂,穿一双草鞋,旁边放一张古琴。那古琴修长窄狭,形状怪异,色泽黄中带黑。
道屐刚走过去,又倒着走回来,笑问道:“你这张是甚么琴?”糟老头睁开眼,坐起身来,右手一捋遮住眼睛的银白头发,喜道:“你是要学琴么?”
道屐笑道:“我只是好奇你的这张琴,并非想学。”
糟老头立即又躺了回去,一副懒散模样道:“既然不是来学琴,就不要打扰我老人家睡觉。”闭上眼睛,又再眯睡。
道屐来到市集,在蜜饯铺中买了两斤七麻膏,拿一块丢进嘴里。才走几步,就见前面并肩走着两个人,左边那位穿着官服,头戴官帽,依稀认得是句留县县令,右边那位却是不认得,头戴四方高帽,穿着黑衣,腰间悬挂一块玉佩。身后跟随一名小童,手里抱一件黑布包裹长物。四名佩刀官差前面开路,一行人朝城西去了。
希声学堂内,七百余名弟子分坐四方,正举办新一届考核评定大会。再考核五人,本届考核评定大会便要全部结束。
北面当先一排仍为嫡传弟子,一共七人,只是此次为首的却不是大师兄魏伍卒,而是二师兄尹正。最末一位是个瘦削少年,一副病恹恹模样。在他旁边,站立一名小童,大声道:“劣生刀月痕免试,晋升为优生!”
四面走道中,百余位围观者齐声怪讶,一阵嘈杂。反观场中弟子,却是人人淡定,并不惊讶这样结果。
这三年中,那个曾经上门挑战的独辫少年刀月痕,每日只睡四五个时辰,更大胆跑去内院中偷听嫡传弟子抚琴,终于磨练出一身精湛琴技。半年前,他向希声学堂三十二位优生一一发出挑战,每战必胜,此后寻常弟子中便再无敌手。
小童待四周稍静,继续大声道:“平生董严西上前演奏!”只见南面列坐弟子中站起一人,朝中间教亭走去。
就在这时,外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四名官差跑进到门里,分立左右站立。紧接着,后面跨进来两人,后面跟随一名小童。尹正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句留县县令邢宽邢大人,转头吩咐三师弟封玉衡数句,便即起身相迎。
邢县令笑着拱手道:“尹老弟,十分抱歉,本来今日乃是你们希声学堂三年一次的考核评定大会,不便来此骚扰,怎奈这位石教头非要叫我带他来会一会魏伍卒魏老弟,还望莫要见怪!”
尹正微微一笑,道:“邢大人来得正巧!本次考核评定大会,还有四人便要全部结束,不如就请大人与这位朋友一起,到学堂内院喝一杯清茶如何?”转头朝邢县令身旁那人去看:只见他年近中年,头戴四方高帽,黑衣束腰,金边修饰,腰悬玉佩;样貌颇为清高,嘴角总挂一丝微笑,三分傲气七分邪气。
尹正心知此人来意不善,却是不动声色,引着三人自边缘走道向学堂内院走去,来考核评定大会围观的群众纷纷避让。
内院湖池中,另有一栋碧瓦红木建筑,只作一层,四周设有回廊,取名“盈香小筑”,乃是平日用作待客处所。尹正将三人让进屋中,邢县令与那人东面坐了,自己西面作陪。
待小童奉完茶,尹正开口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邢县令笑道:“这位乃是我们龚州官学雅风苑的掌琴教头石常宣石教头,琴师等阶中位列‘少帝’。”
尹正抱拳道:“在下不知石教头远来,有失迎迓,当真失敬!”
对面石常宣略一抱拳,并不言语。
就听邢县令道:“此次石教头到访你们希声学堂,乃是要瞻仰一下魏伍卒魏老弟的绝技。”
尹正道:“邢大人夸赞了!我们希声学堂众位嫡传弟子,也只是平凡人,并无多生一双手、多长一双脚,只是刻苦勤练,习得师傅的些微技艺罢了。这位石教头特地赶来相见,只怕要令你失望了,因为师兄近日并不在学堂中。”
邢县令道:“哦?”转头去看石常宣。
石常宣道:“我此次来,虽有兴会一会你们大师兄,却也附带考察地方琴事之公务。既然你们大师兄不在,便请尹老弟代为与我较技一场如何?”
尹正笑道:“我虽与魏师兄同出一门,琴技却是差着很远,恐怕不能令石教头满意。”
石常宣阴阳怪气道:“自从去岁先帝晏驾,幼帝登基,便常闻坊间乡里有琴师沽名钓誉,混淆教学,看来恐怕实有其事。”
邢县令猛听石教头言语带刺,不禁一怔,到嘴边的茶硬生生顿住。却见尹正笑道:“石教头职责所在,当能理解。我虽不及师兄造诣,却也不得不站出来请教石教头一二,还望石教头不吝赐教。”
石常宣道:“如此最好。”
尹正唤进来另一名小童阿生道:“去到我房中,把床边长方木箱里那一把古琴拿来。”小童点头去了。
邢县令夹处中间,颇为尴尬。一方面与希声学堂交情不浅;另一方面又不能得罪石常宣,因为他是少帝,虽不事官职,却有官阶,且与自己等同大小。
三人一阵沉默不语。少刻,那小童将琴拿来,尹正伸手接过,道:“请随我来!”起身走出。邢常二人紧随其后,那抱琴的小童亦后面跟上。
四人来到藏经塔。
尹正将两张矮几对面间隔七八尺摆放,将琴置于其中一张,转身点燃香炉,顿时芳香弥散。尹正请石常宣对面就坐,叫邢县令在旁边一张蒲团上坐了。
石常宣道:“这一场比试,曲谱任意。既然是我提出较技,便由我来先弹好了。”说着把手一伸,旁边那个小童便将黑布套中琴具取出,恭敬递与石常宣。石常宣将琴摆于矮几之上,略一调试,道:“献丑了!”说着拨动琴弦,奏了起来。
尹正听了片刻,便知他弹的是曲“歌天阙”。这开头几下,平平无奇,然而技法端正,尹正知他必然师从名家,只是除此而外,并不见其个人奇特之处。邢县令一旁听了,也是不觉有甚惊喜巧妙。
这时,石常宣技法渐变,每拨动一下琴弦,便有两重声音传入耳中,如若空谷回音,久久不绝。这曲歌天阙,本为颂赞九天宫阙之流光华美,要求意境高远,石常宣的琴音也因此高亢起来,空空铮铮,虽则缓慢,却每触碰一下,便有挑动心房之奇妙感觉,若上尘嚣万里。
尹正奏曲无数,闻听此音,竟也内心雀动起来,心道:“看来此人少帝头衔并非有名无实。”
石常宣越弹越高,越撩越远,到最后手势一提,清音绝跃。突闻房梁上咔嚓一声,一支椽木竟然凭空折断。
邢县令大声鼓掌道:“石教头琴音断椽,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尹正亦微笑道:“石教头果然高人,那么尹某也来附和一曲。”说罢端正身姿,伸手抚琴。
尹正弹的曲谱,名叫“广湖扬舟”。一指拨出,琴音震颤,洪洪悠悠,荡怀及远,琴音之空铮放缓,将大湖浩渺写意于外。忽然叮吟两声,琴势愈缓,有如珠玉坠湖,溅起两轮涟漪,平静中让人仿佛看见轻舟摇橹,划开一尺镜面。
邢县令虽不谙琴道,却亦能听出石常宣和尹正二人曲风之差异。石常宣拨音高亢不卑,内劲蓄忍,尹正恰恰相反,放音驰骋,任意畅弹,无拘无束。两人心境差别,尽彰琴上。
突然,尹正左手空闲,以右手食指取“鹭浴盘涡”势,滚弦发声,琴音荡漾颠簸,潇洒而出。刹那间,邢县令只觉整个房间余音撞还,层层叠叠,朗朗爽爽。这一招,正是尹正的独门绝学“惊鲵飞鸿”。
片刻之后,琴势一刹,音转空灵。尹正左手一散,轻提右手长袖,单指剔、挑、摘、托,音色泾渭分明,犹如雨后洗尘。
恰在这凡心绝静之时,一只蜻蜓飞入藏经塔中,轻轻落于石常宣肩头。
尹正将弦随性一拂,一曲终了。
邢县令哈哈大笑,赞道:“尹老弟此曲神妙无方,当真有如‘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潇洒至极。最后这一小段,更引得蜻蜓驻立,误把石教头当做了湖心青莲,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石常宣微微一笑,道:“尹老弟天纵奇才,是我大夏之幸。今日这场比试,是我输了。我有预感,咱们很快便能再会,届时谁输谁赢,尚未可知。”随命小童收了琴具,转身离去。
邢县令立即跟着起身,朝尹正抱拳道:“叨扰,叨扰!尹老弟改日过来我府上一坐,我亲自给你泡一壶上等好茶!”
尹正抱拳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日登门造访。还请邢大人慢走!”转头对旁边小童道:“送贵客!”邢县令再一拱手,随着小童去了。
尹正坐下,伸手抚摸着矮几上这一张古琴,看了看琴尾处那三个骷髅图案。
不多会,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人跨进来道:“辛苦师弟!”语声沉宁庄重,竟是大师兄魏伍卒。
尹正连忙起身抱拳道:“师兄哪里的话!这也是为了保住师傅这点心血,要是哪天师傅回来时,没有了这间学堂,我们几位师兄弟,哪里还有脸面再见师傅。”
魏伍卒道:“还是师弟思虑周到。倘若由我出战,若是赢了,殊无好处;若是输了,只怕就要有关闭学堂之厄。”又道:“师弟方才与他对决,此人技艺如何?”
尹正略一思索道:“今日赢他,实属侥幸。若非这张刀月痕带进来的‘鬼见愁’,恐怕未必就能赢他。不过我度量此人技艺,当非师兄对手。”
正说话间,外面一阵步伐嘈杂声,六位师弟一起走入藏经塔中,齐声道:“大师兄,二师兄!”就听七师弟佟乔伟笑道:“刚才我们听小童阿生说了,二师兄竟然赢了龚州官学雅风苑掌琴教头、位列琴师等阶中少帝的石常宣,真是大快人心!”四师弟曲乘风在旁边蒲团上一坐,单手托腮斜着头道:“那是当然了,他就是只老狐狸,遇见我们二师兄也一样要栽跟头!”五师弟薛聪问道:“不知道师兄是怎么让那只蜻蜓停驻在那姓石的肩上的?”
尹正微笑道:“大概是我的琴声让那只蜻蜓产生幻觉的缘故吧!”
三师弟封玉衡道:“听说此人以琴音弄断了木椽?”
尹正抬头道:“你们看,便是顶上那一支。”
众人举头细看,果真有一支木椽从中断裂。
魏伍卒道:“这一年来,朝中积弊聚多,民间乱象环生,更有传闻某位大臣意图篡位。这石常宣此时来希声学堂,恐怕别有用心,各位师弟须要多加留意,勿中小人陷阱。”
众人一起应是。
魏伍卒对尹正道:“二师弟,你随我来。”尹正也不说话,跟随出了藏经塔。
曲乘风道:“你们大伙猜,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有甚么事瞒着我们?”
七师弟道:“有么?”
曲乘风道:“你个呆子!小师弟,你告诉他?”
就见旁边那位身形瘦削,一副病恹恹模样的少年道:“自大夏建国至今,数百年间,扬名的琴师不少,却并无一人可以做到以琴音吹花飞叶,更别说弄断这样一支木椽,多半是有古怪。两位师兄只怕便是为此担忧,依我推测,大师兄和二师兄应当知道其中奥秘。”
曲乘风道:“听见了没,七师弟?”
佟乔伟摸着脑袋道:“怎么感觉小师弟有些二师兄的模样?”
众人一起微笑。
七贤宝斋魏伍卒房间中,尹正与大师兄对面而坐。魏伍卒小声道:“大夏国已经建立六百多年了,为了巩固基业,初代皇帝一道谕旨,曾经令宫门内外血染尸堆,为何到如今竟然还有人会那封禁之术?”
尹正道:“方才师兄说有大臣意图篡位,会不会与此事有所牵连?”
魏伍卒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过会又道:“二师弟近日便查看藏经塔及各处典籍,将有关大夏建国之前的文字古本,全部藏入那个密室中,尤其‘异琴录’和那把古琴‘鬼见愁’!”
尹正道:“我这就着手去办。”
正欲起身,魏伍卒拦道:“且慢。”说着拿出一块古旧黄绫,递到尹正手中,道:“这是师傅临行前交给我的,要我详加参加,若遇疑问,可与师弟你一道参悟。”
尹正双手接过,仔细看,是一个上古曲谱,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识。尹正道:“看这上面的文字,似乎是从前郑国的字。”
魏伍卒点了点头,道:“师弟遍读群书,通晓从前七国文字,或许能够解开。你便拿回去参研,等弄明白,再与我的看法相互印证,以求正解。”
尹正心道:“若说通晓七国文字,师兄也是无不认识,又何必交与我参详?只怕其中另有深意。”当下收了黄绫,告辞离去。
只这一方黄绫,尹正看得如痴如迷,好似爱棋之人偶见残局,喜书之日路遇书摊,一旦陷入其中,便饭寝俱忘。
这一晚,尹正彻夜解读,直到次日午时,才收起黄绫。
忽然啊呀一声,他急忙快步朝藏经塔走去。
到了藏经塔前,推门进去。四下一看,昨日同石常宣较技时使的那一张古琴“鬼见愁”不见了,便找到小童询问,小童告说没有看见。
尹正上到藏经塔第二层,去问小师弟卫虹。原来自师傅收卫虹做了关门弟子后,因为内院没有多余处所安置他,便将藏经塔第二层腾了出来,做了他的起居。
尹正见着卫虹,问道:“小师弟,昨日可曾见到我放在底层矮几上的那张古琴?”卫虹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叫了声“二师兄”,回道:“昨日你与大师兄出去后,刀月痕过来说要回家服侍母亲,以尽孝道,问七师兄是否可以要回古琴,七师兄便将那张琴给了他。”
尹正将纸扇一收,敲在手心里道:“坏了!”急忙转身下去。卫虹从未见过二师兄这样着急,不禁心中奇怪。
尹正来到希声学堂外院,三师弟封玉衡正在授课。尹正上前打断,问他道:“刀月痕在吗?”
封玉衡见二师兄神色着急,大为怪讶,道:“今日只他不来上课。不知二师兄找他何事?”
尹正连忙道:“师弟继续授课,我去外面找找!”说罢急急去了。
封玉衡见了,隐隐有不祥之感。
尹正把外面宿舍找了个遍,也未见着刀月痕,便往外面去寻。刚要出学堂大门,一个醉醺醺糟老头迎面走来。身子矮小,衣衫破烂,脚上穿一双草鞋;头发软踏踏垂下,遮住了脸面,辨不清面貌。
就听他自言自语道:“六月挂飞雪,晴天打霹雳。君闻快走避,择日早逃离。”说完拿起酒壶,仰首灌了一大口,摇摇晃晃朝西面去了。
尹正是何等聪敏之人,听他言语分明便是对自己说话,再一细想,这糟老头不正是三年前卫虹参加考核评定大会时,那于人群中叫好称妙之人么?尹正立即停住脚步,转身朝学堂内快步走去。
他到了内院,匆忙将师兄弟各人房间中古书典籍一并收了,抱去藏经塔中,叫卫虹暂且出去,关闭大门,不知在里面做些甚么。
六位师弟猛见二师兄如此反常举动,正觉惊讶,就听外院一阵喧嚷传来。众人赶忙奔出去看,就见学堂弟子围聚在外院大门处,被数十名身穿铠甲、头戴铁盔的士兵手持长枪堵在门口。外院大门外,更有近百名士兵持枪列阵包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三师兄封玉衡此时正站在人群当中,与一黑衣中年男子说话。旁边,一名银甲将军拄枪站立,身宽体胖,睁一双铜铃巨眼,络腮胡须,样貌威武。
四师弟曲乘风惊道:“石常宣!”
旁边,五师弟薛聪对小师弟卫虹悄声道:“快去叫大师兄!”卫虹立即转身,朝内院奔去。
几人来到三师兄封玉衡跟前,就听石常宣阴阳怪气道:“‘异琴录’乃是我大夏国钦点禁书,其中所载琴具件件皆是犯禁之物。你们希声学堂对外装作教学琴艺,私下收集这些怪异琴器,是要图谋造反、叛逆不道么?”
希声学堂众弟子一听,齐都惊讶。
封玉衡道:“我们并不知道甚么‘异琴录’,还请石教头不要乱扣罪名,使我希声学堂名誉有损!”
曲乘风心道:“难道大师兄、二师兄隐匿之事,便是与这‘异琴录’有关?”
猛听旁边那位将军疾声道:“有甚么狡辩之词,待我们搜查过了再说!来人,给我进去搜!”
忽然,外院北面一人道:“且慢!”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众人齐地转头去看,就见一人身穿白衣,仪态端庄,朝这边大步走来。
石常宣见此人气宇轩昂,目露精光,猜想此人必是希声学堂现任掌教魏伍卒。果然,就听对面封玉衡道:“大师兄,你来的正好。石教头构陷我们希声学堂私集官家违禁琴器,还请师兄出来澄清。”
四周希声学堂弟子亦是纷纷抗议道:“信口雌黄,指忠为奸!”“我们希声学堂一向规矩,专一琴事,怎会背上叛逆谋反之名?”“这只是你们一面之词,要是真有此事,就请拿出证据来!”……
魏伍卒朝三师弟封玉衡点了下头,由人群中让出的道路走到石常宣和那位将领跟前,抱拳朗声道:“两位突然造访,恕魏某有失远迎。这座希声学堂如今的确是我掌教,不过仍归恩师钟离昱名下。恩师曾是先皇于皇宫大殿之上御封的‘少帝’,门外那一块匾额,亦是当时先皇亲笔题赠。二位突然到此搜查,不知是朝廷旨意,还是龚州州丞私自擅行?”
这话一出,诸位师弟及众弟子均是心中叫好,掌教师兄当真说的是气壮理直,大道方正。
石常宣邪笑道:“是要与我讲官理么?好,就请各位睁大眼睛看好了!”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拿在众人面前一亮,头脸昂扬道:“这是我的另一个身份,当今陛下特设的‘制御使’,行赏善诛恶,节制四方大小官吏,纠察叛逆谋反。请问,现在可以搜了么?”
魏伍卒正欲拖延时间,就见里面尹正笑着跨过六扇门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石大人!各位既然坚持我们希声学堂私集违禁琴器,就请到里面仔细一搜,以正我希声学堂清白名誉。”
那武将早等得不耐烦了,把手一挥,外面百余名士兵一起涌入,奔向学堂内院去了。
魏伍卒朝二师弟尹正去看,就见他冲自己微一点头,站去其他六位师弟身旁,这才放下心来。
过有个把时辰,那些士兵一起快步出来。当先一人走到那位将领跟前,抱拳摇头。那将领转头去看石常宣。
旁边,石常宣眉头微皱,心思:“怎么会没有找到?上次明明看他与我较技时使的,便是那把‘鬼见愁’。”抬头笑道:“想不到竟然一场误会……”话到一半,忽然止住。就见学堂外面进来一人,手中抱一张古琴,赫然正是那张‘鬼见愁’!
石常宣邪笑道:“当真人算不及于天。”转身对那人道:“你亦是希声学堂弟子么?”
原来进来这人,正是刀月痕。他从七师兄佟乔伟那里拿回了古琴,思想:“我与卫虹已前后斗琴七次,三胜四败,也算达成初来学堂时的目的。不过,还得去找他比试一次才算圆满!”
当下换过衣服,抱着琴,出了希声学堂,朝对面陈团学堂走去。才到门口,就与里面一人迎面撞上,就听啊哟一声,一个样貌丑陋、衣着邋遢的少年,捂着额头道:“谁呀?这么冒冒失失!”抬头一看,哈哈笑道:“原来是你!”正是道屐。
道屐见刀月痕手里抱一张古琴,立即明白过来,连忙摆手道:“都和你说了,我是不能和你较技的!师傅说过,我技艺太过粗浅,不准与人争强赌胜,以免丢人现眼!”
刀月痕道:“你这样怕你师傅,算甚么大丈夫!”
道屐只是不肯,偏又被刀月痕缠着不放。就在这时,里面内院中走出来一人,单薄身子,穿一领灰色长袍,袖子略显长大,脚上穿一双青缘布鞋。刀月痕转头一看,是位十二三岁少年,生得脸容清秀。
就听他道:“既然师兄不便,不如我来代劳。”语音清丽,婉转动听。
道屐急道:“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否则一会师傅回来看见,我又要挨骂了!”说着就要往里推他。
刀月痕拦住道:“道屐,这是谁?”
道屐道:“我师弟,萧何。”
刀月痕道:“慢着!刚才你师弟已经答应与我一战,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道屐叹息一声,道:“师兄的麻烦师兄自己会解决,却要师弟出手相助甚么。你看,现在如何是好?”
刀月痕急道:“只比这一次,下不为例!”
道屐道:“那你们速战速决,我在这里望风。否则师傅回来撞见,我和师弟非得挨饿罚跪不可!”
刀月痕大喜,拽着萧何便往后面小院去。
才过片刻,刀月痕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道屐道:“怎样?”
刀月痕叹一口气,摇头道:“你师弟是个怪物!”
道屐笑道:“我也这样觉得。记得我师傅当初收我师弟时,只听他弹了数下,便说将来能够超越他的一定是我师弟。”
刀月痕道:“道屐,明日我要回白县去了,希望将来还能再遇到你们!”
道屐想要说些甚么,刀月痕已经跨出门去。
……
尹正将手中折扇左右摆动,刀月痕见了,立即明白过来。大声道:“我是来这里与人比琴的!”
众弟子不明其中原委,皆觉奇怪,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旁边那位将领拔出腰间佩剑,抵住刀月痕脖子问道:“你究竟是不是这间学堂弟子?”
刀月痕心想:“看来师兄们惹上大麻烦了!”正要大声说不是,就听魏伍卒道:“他是我们希声学堂的弟子,是我叫他将琴抱了去修的,他与此事并不相干。”
三师弟封玉衡转头小声问二师兄尹正道:“师兄这是何意?”其余师弟听见,也一起转头朝二师兄尹正看来。
尹正看着大师兄魏伍卒道:“因为他就是我们敬仰的那位大师兄啊!他怎能容忍一名年轻弟子替希声学堂背负如此罪名?更何况,依我看来,就算我们抵死不认,他们今日也是不会放过我们!”说着,抬头朝屋顶去看。六位师弟立即会意,知道上面也埋伏了人。
刀月痕还要说些甚么,魏伍卒厉声斥道:“还不下去!”刀月痕听惯了掌教师兄的厉言疾声,不敢抗拒,走去众弟子中。
石常宣不疾不徐道:“来人,将他手中的琴扣下!”
魏伍卒不待刀月痕发声,道:“月痕,给他们吧!”
刀月痕看了掌教师兄一眼,将手松开,任由那些人将琴夺了去。
石常宣忽然提气大声道:“奉谕皇帝旨意:即日起,废除希声学堂,名产抄没;嫡传弟子全数拿下问罪,其余弟子逐散还乡,永不录用!”
刹那间,士兵人头攒动,捉人的捉人,驱赶的驱赶,抄没的抄没,乱哄哄一团。
直到傍晚,就见原本恢宏古雅的一座希声学堂,眨眼间化作一片火海。劈啪声中,飞檐坠毁,门窗烧坏,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那一行官兵已经压着八位嫡传弟子去了,焚烧的浓烟之前,刀月痕与其余数百名弟子背着包袱,看着火光中渐渐被大火吞噬的希声学堂,许多人伸手抹泪,更有人跪地痛哭。虽然平日十分厌倦枯燥乏味的教学,此刻心中也只有对希声学堂的恋恋不舍,因为这一场大火,烧去的不只是一栋建筑,更是他们美好的少年时光。
这一晚,句留县火光冲天,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