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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清晏。
因自幼就不受雍正帝看重,弘昼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生闲人命,可这几年方感到自觉有误,而且完全就是个劳碌的苦命。
才送走两位妻子,他转头就亲自去盯着彩云天戏班,确保来时人数,和离开时的人数无误。忙了近一个时辰,待诸事妥当后,他前来向弘历回报,竟然见那位祸端之始,正惬意的闲坐在寝殿饮茶。
“你信不信,不用等到明天太阳出来,婆媳之争引发母子离心,惹太后动怒,与皇帝不和的话题,就能传遍全京城。”匆匆至弘历跟前,弘昼全然不顾君臣之礼,反正只他们两兄弟时,说话从来无需用守规矩。
弘历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还闲情调侃道:“真不错,要不你再兼一职,帮着升平署定戏目抬头。”
“皇兄就不怕被写入《大清会典》,或是成为市井之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弘昼略感诧异。
对外虽然宣称太后身体有恙,所以圣寿宴才被迫提早结束,可那些宗室女眷岂是好缠的,很多时候比市井中的三姑六婆还更会揣测分析,天马行空,没什么不敢议论。
就刚才,他让两位妻子先回府时,她们就已七嘴八舌的猜想探问,说第二出戏刚开唱太后就离席,之前还以为是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昆腔雅调,偏爱热闹戏,可转念一想,太后也点了一出《香囊记》,所以她们确定,太后不喜的并非那出戏,而是点戏的人。
“缸口再大,总有尺寸,总有限制。人嘴虽小,但流言似海无边,千百年来神鬼都管控不住,朕何苦自寻烦恼。”弘历抿着茶,噙着似有似无的笑,说道:“至于《大清会典》,不是有张廷玉吗?皇阿玛都对他赞誉有加,这些小事,他懂得该如何反着写。”
弘昼不禁干笑两声,“你和玹玗倒是想得一样。”
“那是当然。”弘历淡淡抬眸,若有所思地问道:“彩云天的人都离开圆明园了?”
“嗯。”弘昼随性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缓缓小啜一口后,才补充道:“他们怎么来的,也就怎么走的,云织继续留在御园,刚才跟我说了句话,让我转告给皇兄,以解你心中之惑。”
弘历勾起一抹冷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茶杯,转看着上面的釉色,“说来听听。”
“云绣说,因为这次随彩云天入御园献戏的青衣是个名不见经传者,但偏偏又是弘皙那老小子极力推荐,班主江平不敢不从,为讨太后欢喜,所以专门取出当年云墨染的头面,还亲自为其上妆描容。”关于弘历的身世,弘昼心中有数,也知道圣祖陈贵人和弘历的关系,但这等事只能心照,不可宣之于口。
“意料之中。”弘历低眸沉吟道:“可知弘皙有何反应?”
“今日这么大动静,疑心肯定少不了,说不又会蛰伏下来……”弘昼突然将视线移向博古架上的元青花瓷瓶,眼中透出狡黠的光芒,起身走过去,拿起花瓶细细鉴赏,才又接着刚才没说玩的话,缓缓道:“而且,以弘皙的小心谨慎,定然会怀疑彩云天,会暗查他们是怎样入升平署的。”
“那咱们是该有所安排了。”弘历语气闲淡,容色依旧,因为弘昼在说那话的时候轻松随意,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故意把话分成几节说,是另有目的。
“云织已有对策,和彩云天的人也套好了词,把事情推到臣弟身上,怎么都说得过去。”弘昼那纨绔子弟,贪花恋蝶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说起捧角,弘昌和他当年可是没得比,彩云天的云织烟和云绣烟都是绝色人物,与他有点牵扯也实属正常。
弘历微微抬眸,“既如此,那就辛苦你了。”
当年伊犁之行,弘皙派出的杀手虽然都已成剑下鬼,但在右玉县的停留,却难保他们和彩云天的接触没被弘皙探知,不过当初弘昼和云绣借调笑搭上话,所以就算云织没想到这个计策,弘历也预备这样安排。
“臣弟‘心’不苦,臣弟命苦。”弘昼故作委屈的撇着嘴。
“那个元青花归你了,屋里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眼的,只管拿去。”弘历无奈的笑了笑,叹问道:“这样,和亲王的命会不会觉得稍微甜些?”
“蒙皇兄厚爱,臣弟就不客气了。”弘昼展颜一笑,高声唤来李怀玉,脸皮颇厚地指着弘历手中的茶杯,说道:“这个瓷瓶,还有皇兄现在正用的那套汝瓷茶具,明日包好了送去我府中。”
“五爷,你如今可越来越像土匪了,连皇上手里的东西都要捞去。”李怀玉这话好似说出了弘历的心声。
“一两件身外物,又不是人,皇兄岂会在乎。”一掌拍在李怀玉的帽子上,弘昼没脸没皮的义正言辞道:“何况皇上金口玉言,我一个王爷,不领受皇恩,可是大不敬。”
李怀玉忍不住悄悄一翻白眼,脑筋一转,打趣道:“近来五爷这么忙,又很少回府,只怕两位福晋脾气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把这费心坑来的宝贝砸了,岂不白忙活一场。”
闻言,弘历忍不住低笑出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他对汝窑本来也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玹玗好像很喜欢这种“雨过天晴云破处”的色彩,所以他身边的茶具才多用汝窑,特别是宋瓷。
“本王看你皮在痒。”踹了李怀玉一脚,弘昼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明日送过去的时候,就说是御赐之物,摔碎是大不敬的死罪。”
“嗻,奴才记住了。”李怀玉笑着鞠了个躬,眼角余光瞄到欢子在门外探头,遂出去问了几句,才有折返到弘历面前,说道:“皇上,金鱼池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原来的宫婢和内监全部换掉了,只留了太后指定的两个老嬷嬷看着,通往那边的五座桥,其中两座吊桥已经断开,另外三座分别派遣了一对侍卫驻守。原来住在杏花春馆的金贵人,暂时挪到牡丹亭和纯嫔娘娘居住。”
弘历淡淡一点头,挥手让李怀玉退下,但又不忘叮嘱道:“仪嫔寝殿四周不要安排侍卫,以免她提早心疑,回宫之前的这段时间,她的饮食你盯紧了。”
李怀玉眉头皱起,神情严肃的退到殿外。
“仪嫔的饮食?”弘昼一挑眉,眼中尽是疑色。
“太后留下了东西,想必是当年给弘晟用的那些。”弘历深深一叹。
想置人于死地,又要不被察觉,且不留痕迹,放眼宫中,有手段的人不少,但立刻能拿得出奇药的人,恐怕也只有当今皇太后。
“那仪嫔应该感谢弘皙,若非不欲打草惊蛇,恐怕皇兄也不会念及旧日恩情,给她这个舒服的了结。”弘昼太清楚不过,思莹多次出手都是想取玹玗性命,依着弘历的脾气,对其处以极刑都并非不无可能。
“如果这段日子她愿意安分,自然能得这份舒服。”说这句话时,弘历眉头微蹙,事情串联起来想,从蝎毒润体膏,到致幻末香,接着是巫蛊咒术,再而发生惊马事件,思莹一计不成,便会再生更毒之计,恐怕玉石俱焚也会在所不惜。
九州清晏看似闲情淡意,可玩笑之间,穿插之言,皆关乎人命。
弘历得知毓媞会在桃花坞用晚膳,遂让欢子从内御膳房挑些精致菜肴送去,又另外交代,让欢子在那边守着,等毓媞离开后,就过来回报。
他始终还是担心玹玗的安危,桃花坞离九州清晏太远,并不能时时顾及到。偏眼下他和毓媞在上演一出母子离心的戏码,就断然不能把几乎是太后心腹的玹玗放在身边,否则定会惹弘皙生疑。
桃花坞笑语欢声,直到起更,毓媞才让于子安准备船只,由水路离开。
绕后湖大半圈,依旧从早上乘船之处登岸,又从勤政亲贤南面沿南墙而行,远远避开九州清晏,出大宫门返回畅春园。
玹玗知道,毓媞和弘历上演了这出戏,今夜是必须离开,且返回紫禁城的这段时间,皇帝与太后都会表现得疏离,所以定要留人在弘历身边。佩兰虽是毓媞的人,可眼下却不能尽信,于是在将毓媞送上马车之时,她故意矫情表示,要陪伴太后同去畅春园,结果自然和她意料中无差,毓媞毫不隐瞒说出要她留下之故。
卖乖讨好的事情做了,目的也达到了,只是今日步步为营,这盘棋下得实在辛苦。
待毓媞的车驾远去,玹玗转身回到大宫门内。
永琏迎上来,似乎有话想问,因为奴才都在传,是皇后惹怒了太后,情感上他偏向皇奶奶,可理智告诉他要公平对待,所以想向玹玗探问真相。可话还未出口,却被永璜拉了拉衣袖,侧目见兄长对他暗暗摇头,懂事的他也只能就此作罢,寻思着明日再问。
玹玗是真觉得很乏,所以只当没看见他们两兄弟的眼神交流,嘱咐照顾的嬷嬷好生伺候两位小主子,便领着静怡回桃花坞。
但她也没到九州清晏前面转悠,而是沿着南墙往西,经引见楼转到万方安和南短堤,视线飘到对岸,静静站在柳树下,望着思莹所居住的金鱼池,默然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东长堤满布金色的菊花,行走在馨香如泠的花丛,夜雾轻绕,寒霜冷凝,这些花纵然绝世清傲,也难道刹那芳华。
想想思莹嫁给弘历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宁愿不要宠爱,让自己变成无用的弃子,也不想沦为害他的棋子,用情之深何其难得。
若思莹知道,弘历决定剪除她时,未曾有半分不舍,会是怎样的感受。
痛恨痴心错付吗?
可这就是宫中的女人,纵然将心给帝王,也未必能换的一丝眷念。
是同情吗?
不错,此刻玹玗确实深深同情思莹,算是虚伪地拽着,对她而言本就不真实的善良。
做红墙之内的女人,就在能同情别人的时候,尽量去同情。以便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有一天,让自己变成被人同情者。
回来的这一路,玹玗一直神色凝重,静怡知情识趣,也默不作声,虽然和永琏一样,同有满腹疑惑,却都忍着,带到明日看玹玗心情转好时再问也不迟。
简单梳洗后,玹玗衣裳未解,直接趴在床上,雁儿和莲子也不劝,悄声退回房。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到有微凉的手背轻触上她的脸颊,她缓缓睁眼,见尽是弘历坐在床边,身着暗色的便服,看样子是刻意避着人偷偷前来。
“爷什么时候到的,都没听见动静,小玉子也没跟着吗?”她极少睡得这样沉,微微撑起身子,对弘历露出一个慵懒的浅笑。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会盯着爷的动静,小玉子又不能飞檐走壁,跟着只会添麻烦。”为她取下烛花,又拔掉钗饰,轻柔地散开她的发髻,弘历不禁轻笑道:“有那么累吗?”
“真的好累。”伏在他腿上,整天都冰凉的心,总算灌入了一丝暖意,这让她满足勾起嘴角,默了片刻,叹道:“刚才回来时,见到侍卫守在通往金鱼池的各处桥头,仪嫔非死不可吗?”
“睡糊涂了?”弘历轻轻顺着她的发丝,眉心微蹙,凝视着她良久,才幽然叹道:“你额娘和圣祖宜妃都没把你教好,是不幸,还是应该庆幸。”
玹玗抬起头,“爷就不曾想过,她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吗?”
“他对你下手的时候,可曾有过你现在的心境?”弘历再次把问题丢还给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提醒道:“虽然还没弄清她对你的仇恨因何而起,但只怕就是此刻,她依旧没有打消念头。所以回宫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不许去畅春园,除非有五爷陪着。且即使在圆明园内也不准乱跑,最好留在桃花坞。”
玹玗轻然一笑,“有那么多人守着,已隔断仪嫔和外界的联系,她掀不起风浪。”
弘历表情严肃地望着她,郑重地说道:“你若不听话,朕就把你拘在九州清晏的云水阁,直到回宫之期。”
若真是那样,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坏了弘历的筹谋,玹玗只能乖乖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