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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丛轩前院。
六个粗使的奴才一字排开,李怀玉从左到右,向每人扔了一块二两重的碎银子。
“今儿都看到什么啦?”只见他背着手,迈着小方步,逐一走过他们面前,一副大总管训话的样子。
“什么都没看到。”六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手上的二两银子,可比他们一年的俸禄都多,绝对值得让他们选择性眼瞎。
“那今晚都有什么人来过啊?”李怀玉继续装模作样的问。
“没人来过。”他们的答案简洁正确。
这时,弘历缓缓从后面走出来,眨眼功夫前还耀武扬威的李怀玉瞬间变脸,堆着谄媚的笑容鼠窜过去,“主子,办妥了。”
淡淡地扫了李怀玉一眼,拜高踩低,标准的佞臣模样,还好是心眼不坏,又读书不多。
“去查一下,郭络罗家的宅子落在谁手上,买下来,无论多少钱。”弘历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还有,查查郭络罗府以前都有什么人,现在何处,只要还活着就都给我找出来。”
出兰丛轩左转,有道小门通往东筒子夹道,弘昼正挂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堵在门口。
“五爷在研究这片宫墙的高低吗?”下午翻墙逃出兰丛轩的事,弘历已经听说了。
“哪个乱嚼舌根,逮出来非狠狠扁一顿。”弘昼表情一僵,低声咒骂了一句,才指着李怀玉说道:“你以为这小子真把差事办妥啦!这兰丛轩外面可有好几条景仁宫的眼线,刚刚我让侍卫把他们都清了,明日直接送庄屯。”
的确,毓媞怎会放心让涴秀独自居住,恐怕白天晚上都是不同的人躲在暗处,再过两天雍正帝指派的教导嬷嬷住进去后,有些问题就更麻烦了。
“五爷辛苦了。”弘历一勾嘴角,斜睨着弘昼笑道:“就劳烦你再看看,白天又是哪些人,一并清理掉吧。”
“我今晚只是顺便。”弘昼瞪大了双眼,报怨道:“真当我闲得没事干啊!”
弘历眸中的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地说:“再忙,这件事你也要做。”
“为什么是我来做?”弘历那一抹神秘的笑意,让他更为诧异。
李怀玉眼珠子一转,凑到弘昼身边,嬉皮笑着,代他主子说出了理由,“清理了那些人,五阿哥以后来往兰丛轩也会方便很多,不用每次都飞檐走壁啊。”
“你小子找死,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弘昼猛然抬脚,玩笑得把李怀玉踹到一边,转头对弘历说道:“去御药房那边坐会儿。”
“想说什么?”弘历直截了当的问,这个时候守在兰丛轩外,涴秀又不在,就只有可能是来找他。
“知道今天来给玹玗诊治的太医是谁吗?”弘昼不想拐弯抹角,可他的怀疑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能随便给人扣罪名,何况还是杀头之罪。
“年希尧。”弘历淡然回答,“当年他情系赫哲姑姑,所以很正常。”
私心让他说了这句自欺欺人的谎言,年希尧如此眷顾玹玗,背后的目的绝不简单。但就如刚才的承诺,只要玹玗安好,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紫禁城,他成长在一个没有亲情的世界,冷眼看着雍正帝怎么对待亲兄弟,“皇阿玛”这三个对他而言只是君权,没有半点温馨。
臣子,皇室之中只有臣,没有子。
他的父亲是个需要小心谨慎奉承的皇帝,言行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命丧黄泉,三哥弘时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在雍正帝面前,他从来不是真正的自我,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谨慎思量,再三考虑才能作出决定,十有八九都与本心相违。
这样的日子很累,他走啊就想摆脱了,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是雍正帝的儿子,百善孝为先,他不能走父亲的旧路,再辛苦疲惫都只能压抑着。
爵位和财富不能代表父爱,他不曾拥有过,也从未期盼过。
至于母爱?
在最初的十年里,熹妃的真心对待,是出于同病相怜,更有可能是因为孤独寂寞,才想寻找一个心灵慰藉,所以他有幸成为这位深闺寂寞人的精神寄托。
可时移世易,这种薄弱的亲情,被紫禁城内的现实和残忍渐渐消融。
无论曾今有几分真挚,在住进景仁宫,手掌六宫大权的熹妃眼里,他已经成了筹码,钮祜禄家族翻身的最大希望,保住熹妃地位的重要棋子。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赫哲姑姑是唯一肯以命相护的人,原以为那是奴才对主子尽忠的本能,直到无意间听见赫哲·谷儿和一个小宫女的对话。
……
“姑姑,还好暗箭上无毒,要不然就把命搭上了,眼看着就快到离宫之期,还是少过问些事情,反正德妃娘娘已经许诺放你,就得更小心些啊。”帮谷儿换药的小宫女,没完的唠叨着。“他不过是个皇孙,据说出身还不好,连雍亲王的嫡福晋都不待见他呢。”
“我们是奴才,对主子尽忠是应该的。”谷儿深深一叹,说出了心底的话:“其实皇家的孩子,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更可怜,从出生的那天起,不见得能承袭富贵,却注定要面对争斗,随时都可能死得不明不必。我们在宫里虽然苦,但日子总有个盼头,可他们却没有,永远身处权利的旋窝,得不到片刻平静。”
“姑姑是在同情弘历公子?”
“是怜惜,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想想如果是我的女儿,一定不会让他陷入这片红墙。”谷儿无奈地笑道:“公子才十岁,就要面对皇位之争,看着让人心疼,不忍他受伤。”
……
原来,在赫哲姑姑眼里,他不是皇孙,不是主子,只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温暖一直支持他到今天,至少他得到的感情还有单纯简单的,没有权利纷争,没有名利追逐,只是由心而发的母爱。
所以,他可以放任玹玗做任何事。
弘昼的房间内,两兄弟烫了一壶酒,李怀玉又准备了热腾的八宝元宵。
北方的元宵,南方的汤圆,做法不同,性质一样。
汤圆谐音“团圆”,所以元宵佳节吃汤圆,是象征全家团圆,整年都能和睦相处。
可在那色彩缤纷的元宵夜花灯下,有多少人团圆的期盼,却最终落空。
城南一间绣庄。
“妘娘,外面那么热闹,怎么也不带女儿出去逛逛,还忙着开店。”茹逸笑盈盈地走进店内,这里曾是她离开品香楼后的第一个居所。
“茹逸姑娘快里面坐。”妘娘忙叫女儿放下手中的绣活,先斟杯茶出来。“你到了这里可别见外,还跟以前一样才好。”
“好。”茹逸浅浅一笑,拿去旁边绣到一半的丝帕,赞道:“玥儿的绣工越发好细致,再过两年就能赶上宫里的活计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天赋是掩盖不了的。”
“她哪有什么天赋,日日逼着她学,逼着她练,也只能绣成这个样子。”显然妘娘对女儿的绣工并不满意,也不知怎么的,就失口说道:“要说天赋,还是玹……”
还好玹玗的名字只说了一半,她立刻反应过来,这话不该提。
可端着茶出来的煕玥还是听到了,嘟嘴说道:“我的确不如玗儿聪明,她都不用娘亲教,只要站在一旁看一遍,就懂得该如何绣,可惜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听到她在宫里的情况,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柔软的话语中不带半点嫉妒,而是藏着深深的遗憾,和浓浓的思念。
“别胡说,回房间绣花去。”妘娘尴尬一笑,将绣篮塞到女儿,小声嘱咐道:“玗儿的事情,不能随便乱说。”
茹逸的眸底掠过一丝疑色,她似乎听到了玹玗的名字,莫非这对母女和郭络罗府有关?
当初她把绣庄盘出去,只是生意上的往来,也无需去查人背景,何况是孤儿寡母,看着又挺可怜的,她就更没有多想。
“怎么过年过节还在做生意,也不留个休息的日子。”茹逸将话题扯开,如果直接追问,妘娘未必肯说实话,还是才去迂回手法比较好。
“年节里生意才特别好做。”妘娘收敛心神,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视线移向门外。“今夜花灯会,有不少年轻姑娘出来逛,那就趁机会多赚几个钱。”
绣庄又不是绣品店,都是接单干活,如此借口有些牵强。
“怎么,是生意不好吗?”茹逸关切地问道:“我记得之前留了些旧客给你,他们都很满意你的绣品啊。”
“生意还好,只是最近需要花笔钱……”妘娘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但她听说茹逸是当朝五阿哥的外室,怕把事情说出来了反而招祸。
话到嘴边,只差一个适当的引导,茹逸眸光流转,语重心长地说道:“妘娘,你别怪我多事,刚才听到玥儿说的话,你是想打听宫里的人吧?”
“……是。”妘娘目光闪烁,谎称道:“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好久没有消息了,所以想托人打听看看。”
果然,茹逸在心中一笑,看来要打听的人就是玹玗,能被人惦记是好事,尤其是在今非昔比的落魄时候,这个忙她乐意相帮。
“银子别乱花,宫里的太监装模作样的太多,只拿钱不办事的也不少。你想打听宫中侍婢,也得找对人,必须是内务府当差的,最好是在会计司。”茹逸故意蹙眉,好像事情有些为难,沉思了片刻,说道:“对了,我认识以为内务府的采办,他的父亲曾是内务府总管,这人在宫中有些人面,虽然不在会计司任职,但打听个人还是小事。”
“那感情好,可是得准备多少红包啊?”妘娘的心不由得一沉,这样算是大人物,孝敬可不能随便应付,只是她这绣庄刚好能维持生计,除非动用存给玹玗的那笔银子。
“我介绍的人还敢收你的钱吗?”茹逸轻笑出声,也不问妘娘要打听的是谁,只说道:“再过两个月他大女儿出嫁,但喜帐和锦被都没准备好,他夫人挑剔,之前送去的都看不上眼。我想着你的绣工能比上用品,不如借这个由头,帮你牵个线,若能置办出他们满意的嫁妆,查个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闻言,妘娘便是千恩万谢,“那就麻烦姑娘,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这事什么话。”茹逸摇头一笑,“对我而言就是闲话一句,这亲人在宫中当差,免不了担心。你先打听着,若以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再告诉我。”
妘娘又是一阵感谢,并挽留茹逸吃了宵夜,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些亲手包的汤圆。
离开绣庄,茹逸来到彩云天戏园,云织已经等候在那多时。
“真的决定要去?”
“团圆夜嘛,我也想念亲人了,想去看看她。”
云织不解地问道:“不打算告诉他?”
紫禁城,那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弘皙做梦都想不到,她会有如此冒险的举动。而弘昼也必须瞒着,她随彩云天去升平署,伪装成琴师混在一班女戏中,就能进入内宫见到她姐姐。
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此刻她都没明白。
或者是去救人,或者是去宣战,亦或者是去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