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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靡靡,清池县城西北十三里开外,一座名叫忠义堡的城寨被阴霭笼罩。
慕容忘忧披着一件分量十足的山文锁子甲,站在廊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操场上面正在冒雨训练的四百多名倒霉的甲士。
那些被他盯着的甲士就是从西军以及宋军各部中挑选出来的小武臣了,个个都在心里面诅咒慕容老头早日编管儋州!对他们这个级别的小武官来说,大宋的文官都是令人羡慕又让人讨厌的存在。以文御武嘛!哪怕从九品的选人,也是他们这等还没拿到官身的杂品武臣招惹不起的,遑论慕容忘忧这个五品朝官了……而且这家伙还凶得要死,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板子、鞭子,有时候还会让赵钟哥那个力气大的不像话的混帐王八蛋来打!
而且这还不是最让大家伙受不了的,最让大家难受的是慕容忘忧明明是个朝官级别的高级文官,可是这浑身上下的做派一点都不文。居然披着几十斤重的山文甲风里雨里雪里的压着大家伙苦练!
简直没天理了,您是文官啊!难道不应该宽袍羽扇,美酒佳人,笑谈风月吗?哪有这样穿着山文甲天天盯着一帮子武夫训练的文官?你这样还读什么圣贤书?就是“胸中自有百万兵甲”的范仲淹、韩琦也不会这样啊!
哦,对了,这慕容老头胸中也没百万兵甲,他论兵都是数百上千,就没有万的……不过,这老头却是真懂行的,不是那种不懂装懂,特好糊弄的文官阃臣。
而是懂到了刀剑怎么用,长枪怎么用,弓弩怎么用,盾牌怎么用都到了精通的地步!而且还弓马娴熟,可以骑在马上玩连珠射,还能站在马背上眺望——他是马植和赵钟哥的老师啊,能不弓马娴熟吗?
你们下面谁耍得不对,他能亲自给你做示范,还能和年轻力壮的战士过上几招!
至于一队、一部之兵该怎么运用,步兵该怎么列阵,骑兵该怎么摆开,轻骑夜不收应该怎么撒出去,具装甲骑应该怎么冲阵,行军要怎么样,扎营要怎么样,连东西要怎么样抢他都知道——辽军会打草谷嘛!慕容老头和赵钟哥都在汉军侍卫亲军里面干过军官,当然知道怎么抢东西了……
这哪里是个五品文官,分明就是殿前诸班直的指挥啊!而且还不是现在的指挥,是太祖年间的老指挥!
被这么一个恶魔级的“老指挥”,而且还有五品文官官身的“老指挥”盯着,枢密院兵学司下属的这些生员,这一年多来过的可是暗无天日的苦日子啊。
更可恨的是,大家苦了那么久,却没有什么收获!武艺当然是精进了不少,而且也掌握了不少部、队两级的战术。可是大家最期待的从九品官身,却已经随着章惇的倒台而泡了汤……没有官做,本事再大又有何用?很显然大家的苦都白吃了!
虽然心里面一个个怨恨到了极点,但是也没谁敢违逆那个穿着几十斤的山文甲张牙舞爪的慕容老头——别看他装得跟个不值钱的武将似的,但是人家是高贵的五品文官!得罪了这个狠人,脑壳砍了也白砍!
不过希望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已经从几个开封禁军中选出来的“倒霉蛋”那里传出来了。说是官家已经下了大诏,要把兵学司里面的四百多个生员(现在已经没有五百人了,因为挨打受伤和训练事故死了几个,又开后门逃走了几个)都划拉到殿前司,还专门成立一个御马直来安置大家。
虽然官身还是没着落,但是能去御马直护卫官家也算是个出路吧?殿前诸班直向来拿着大宋头一等的厚饷,兵学司里面的生员又都是杂品武臣的级别,到了御马直里面总能拿一份高薪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兵学司马上就要关张,慕容老头这些日子的火气特别大,变本加厉的压迫大家,训练的要求也特别高,今天下着小雨也不让休息,非得让大家在泥地里面演示劳什子枪阵!
有什么用啊……
一个同样顶盔贯甲的慕容家子侄一路小跑到了慕容老头身边,发出一阵清脆的甲叶碰撞之音。
“伯父,远拦子来报,寨外十里,有数十骑逶迤而来,不见军旗长杆。”
所谓的“远拦子”也是兵学司的生员充任的,都是不披甲的轻骑,散在寨子周围,只要有大队人马靠近,立马就会来报,就仿佛真的处于前线一般。
慕容忘忧轻声道:“算算日子,该是东上閤门副使来了。”
界河商市中也有慕容家的子弟任职,所以武好古一到就有人骑马来报信了。
“伯父,要不要去迎一迎?”
“不必。”慕容忘忧摇摇头,“他若想要老夫去迎,自会着人来报的。
既然不告而来,自然是想见识兵学司生员的威武之风!那就叫他好好见识一番!吾人虽不足500,却是可当数千人使的。若能以此法练出数万精锐,何愁北国不靖?”
……
吕颐浩身披着蓑衣,头顶斗笠,骑着一匹大青马行在泥泞的官道上,抬头看了眼灰暗压抑的天空,眉头皱了起来。
“忆之兄,有那么急吗?非得冒雨赶路?”
纪忆也骑了一匹大黄马,和吕颐浩一般的装束,同样在冒雨赶路。在他和吕颐浩背后,还跟着一队车马,很有一些浩浩荡荡。
“怎地不急?”纪忆苦笑道,“武好古那厮可是个能办事的,又有官家信用,若是去晚了,怕是被他收购到几十万亩了。”
“忆之兄,你不是已经遣人去租地牧羊了么?”
果不出武好古所料,给他捣乱的正是新党阵营内的纪忆。他当然也不是非得和武好古为敌,而是党争的阵营不同。
武好古现在入了苏门,又让弟弟娶了韩忠彦的女儿,无疑是旧党一派的官员了。而纪忆娶了章惇的孙女,毫无疑问是新党的一员。为了党派利益,他当然要坏武好古的事儿了。
如果现在章惇没有倒台,他倒是可以置身事外,做个逍遥官儿。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逍遥的本钱了,他必须为新党而战,靠党争的“战功”往上爬。
不过他也知道,靠租地放羊的招数是挡不住武好古的。
吕颐浩皱眉,“怎地会挡不住?”
“无非就是多花钱,”纪忆说,“就是100万缗只买到50万亩田,官家也不会心疼的……如今的官家,可是大气得很。”
纪忆也和赵佶一起玩过,自然知道赵佶的手面有多大。武好古去沧州办差多花了几十万算个事儿?大不了就卖一块开封府的地皮,几个几十万不就有了!
“那该怎么办?”
纪忆想了想,“还得寻武好古的罪证,让御史去弹劾他。”
“罪证?”吕颐浩一笑,“那还不好找?那厮才做了几年官?百万家资都不止了,定是个贪腐之员。”
“没有用的,”纪忆摇头,“官家护短,贪个一二百万的不是个事儿。况且武好古也不是从官家兜里拿钱,他其实才是真正的善理财者……是能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自饶!”
吕颐浩吃了一惊,“他能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自饶?”
“民不加赋而国用自饶”是王安石当年和司马光在御前“吵架”时说的话,意思是不用向老百姓增加税赋,国家的财政也可以宽裕。可惜王安石只是能说,却不知道“地产兴邦”的办法。结果折腾了半天,不过是把加赋变成了专营和摊派——还不如加赋呢!
而武好古却既不专营也不摊派,卖了块地皮就为宋徽宗捞到一百万……而且随后又折腾出一个“比武奖房子”的损招,听说现在开封禁军里面居然有不少人在练习武艺了!
“那么说这人岂不是和我们是一路的?”吕颐浩想了想,“若是荆公当年有他相助,也许现在国家早就富强了。”
“不对,”纪忆只是摇头,“他和王荆公可不是一路的……他是旧党的王荆公——这可是苏辙的评价!”
武好古和王安石的路线是相反的!王安石姓社,武好古是姓资。王安石的终极梦想是“发富民之藏以救贫民”,而武好古则是赚富民的钱发展资本主义。
“若真是如此,”吕颐浩眉头紧锁,“可不能让武好古继续做大了,否则朝堂早晚被元祐奸党给拿下了……”
纪忆点了点头,“元直兄知道新任的沧州知州施国忠吗?”
“知道的,”吕颐浩说,“他比我早六年高中,不过做官太滑。”
“滑?”纪忆问,“他不是元祐党人吧?”
“不是,”吕颐浩道,“他哪边都不是的。”
“哦。”纪忆点点头,“无党无派……居然也到了知州,大概是托了建中靖国的福吧?”他顿了顿,“我们先去探探他的底牌,他如果真的肯当一尊泥菩萨,我们倒是可以阻挡武好古了。”
“对!”吕颐浩笑道,“他是知州,我是通判,他做泥菩萨,我就可以掌握一州之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