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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月觑她,呲着牙道,“舅舅好像待你很特别呵!”
布暖愕然抬头,还没说话先红了脸,“哪里特别了?大约是在长安久了,彼此都相熟了。毕竟是家里人嘛……舅舅很和气的,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感月嗤地一笑,“和不和气我是不知道,我就看出来,他待你极上心。我又不是瞎子,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布暖差点被口水呛着,难道舅舅的表现真的很离谱么?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出了格么?她靠过去一些,“感月,你也觉得舅舅奇怪?”
此言一出,感月立刻确信自己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很笃定的点头,“傻子都看出来了……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再掩饰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这下子她真的吓着了,使劲抓着她的手道,“感月啊,可不敢胡说啊,要出事的!咱们这里瞎想,没有根据的话不好瞎说知道么?再说舅舅是……关爱小辈罢了,自作多情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感月调过脸来看她,“下什么地狱?这么好的男人爱你,你还求什么?”
“祖宗!”布暖忙不迭去捂她的嘴,“你敢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到底有没有弄清他是谁?他是舅舅呀,不是外头男人,不一样的!”
匡家世代经商,楚地多鲜卑人,看惯了族亲通婚,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感月撅着嘴道,“甥舅又不在五伦内,有什么!”
布暖叹了口气,不在五行中或者还有些用,不在五伦又不妨碍朝廷制定唐律……她枯眉想想,发现自己好像被感月误导了。舅舅只不过爱开玩笑,爱捉弄她,未见得就如她们想的这样。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原来两个女人也能撑起大半台来。
“横竖就作不知道吧!”她对感月道,“你母亲跟前也不能说,当是帮我的忙了,成不成?”
感月很讲义气,点头道,“你放心,这话我不对第二个人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当面问问舅舅,你都要成亲了,他这么做不太好。”
提起成亲她就头大,忙摆手道,“我可不敢愣头愣脑去问他这个,叫人笑话!你也别声张,丢脸得不成话了!”
车顶子上的燕飞在奔跑的风里吹得匍匍响,金黄色的正午,车窗里落进半个耀眼的光棱。盐角坊离北里很近,北里有名花,是长安乃至全大唐所有男人的向往。她们貌姝丽、通音律、善丹青、婀娜多情。在烈烈的日光下撑着油伞等情郎,自有三分望断秋水的哀怨。一路鼓乐声渐渐明晰起来,两个人趴着窗棂子往外看,这样多的胡姬和商宦!还有文人打扮的仕子乡绅,一个个锦衣华服,珠翠满头。把一条狭长的坊道,点缀成了极乐的仙境。
感月诧异道,“舅舅要带我们下堂子?堂子里有小倌没有?”
布暖对她的豪放惊叹不止,“你想干什么?找小倌陪你吃酒?”
感月讪讪笑起来,“那也未尝不可嘛!男人可以左拥右抱,女人怎么不能够?回头咱们一人叫上两个,猜猜拳也是好的。”虽然纯属臆想,没有可行性,但这样也足够叫人快乐了。两人凑在一头唧唧哝哝的说着,说到振奋处满面红光,倒像谁真的有过经验似的。到末了布暖才想起来,“盐角坊里没有小倌,就是个酒楼罢了。”
感月看上去颇失望,“你怎么知道?你来过?”
来过么?应该是来过的,但又好像没来过……她茫然摇了摇头,“我忘了。我病过一阵子,有一年时间是回忆不起来的。”她看看远处招展的酒旗,蓝布下时隐时现的闪出一缕阳光,直戳进心里去一样。她扶额喃喃,“大约是来过的……有点印象,就是挺模糊。”
感月啧啧道,“这一年一定过得不顺遂!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真有不好的事,想起来也糟心”
说话车停下了,感月活泛的跳下去接应她。姐妹两个跟在大人们身后携手同行,布暖左顾右盼的打量——高台、天桥、花坛子……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伸个手指头一捅就破了。
长辈们聚餐,小辈按理是不好同坐的。要么站在一旁伺候,要么另辟雅间单开席面。坊里有酒保小厮听命,自然用不上小姐们。布暖和感月拜见了姨父们,便悄声退到隔壁厢房里去了。
那边早有人等着,蝉翼般的薄纱,脸上抹着浓重的铅粉和胭脂。那是个颇具风尘感的妙龄女子,看见她们,先是伏在席垫上深深稽首,然后仰起面孔,满脸含笑对布暖道,“娘子安好?又见面了,娘子可还记得奴?”
布暖一头雾水,这里怎么会有熟人?她看了感月一眼,方才迟疑道,“你是……”
那女子掩口笑着一让,“果然贵人多忘事的!奴叫婉,上年娘子甫到长安,上将军盐角坊设宴,是奴给娘子和二位将军唱曲助兴的。娘子还答应再来瞧奴,如今竟忘了,奴可难过死了!”
她天生一副娇憨气,说起话来虽嗲,倒也不使人难受。只是前事杳杳,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她通通都忘到脚后跟去了。于是只好大赔不是,“我这人忘性大,一时当真想不起来了,实在的对不住。”
婉姑娘并不计较,“奴微末之人,娘子不记得也是有的。不过奴倒是记得娘子,娘子的变文唱得真好!那会儿和蓝将军演小鬼和木莲,”她觑着她的脸色,往正座上指了指,“上将军就坐在那里,举着杯子看咱们唱《木莲变文》。说起杯子……奴记得上将军先前应酬同僚,大约是有些上头了,糊里糊涂往娘子茶盏里倒了酒。也难为娘子的,竟都混着喝了下去。”
感月笑起来,“我瞧是舅舅有意戏弄你吧,他可是克己出了名的,会弄错么?”
布暖怔怔坐下来,这些场景从眼前一闪而过,她隐约还能咂出一点当时无措的味道来。是了,她从傩面后面文细的孔里看见舅舅的脸。他坐在屏风前,穿着赳赳的具服,发髻高束,浓而直的眉下是一双微扬的眼。她彼时这样的心动——原来很久以前她就暗暗喜欢舅舅么?她一下子有点懵了,果然是他,一直在她梦里出现的果然是他。
感月和婉看她木蹬蹬的,两下里都稀奇。婉搓着手趋前一步,“娘子怎么了?”像是魔症了似的,这段话是沈大将军教她说的,似乎威力很大,把人都说傻了。不会追究的吧!追究起来她可吃罪不起。
布暖回过神来,嘴里敷衍着,“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婉姑娘这一年来都好?”
婉笑道,“托您的福,这一年还顺遂。我们草台班子出身,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别的还求什么呢!两位娘子上座,想听什么曲子只管点。奴给娘子们献曲,贡娘子们消遣。”
布暖转过头来问感月,“你想听什么?”
感月摆弄着裙裾道,“我不爱听唱,给我弹个《美人恩》,倒还可以凑合。”
婉姑娘得了令,自下去调筝弄弦。一会儿叮叮咚咚弹起来,个个音符都是哀伤的。落进苦海里,了无痕迹。
布暖撑着脸一味的发呆,面前铺陈了精细的膳食也没兴致,腾了只手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给感月布菜,嘴里叨叨着,“你吃这个……嗳,你再尝尝那个……”
感月看她那样,知道她的心事九成和舅舅有关,便搁箸道,“等吃了饭我跟婉姑娘到后院里看排戏去,据说有狮子舞,还有新来的胡姬跳胡腾。你不爱凑热闹就在雅间里呆着,”她凑到她耳边道,“我打发人给舅舅传个口信,你们俩好好说说体己话?”
布暖惶惶道,“你可别乱来,我正害怕见他,有什么体己话好说的!”
“还躲一辈子去?你不找他,他自然也要来找你。你们两个听着怪有渊源的,竟还在我面前装!”感月不屑道,“最恨瞻前顾后的人!我家在桑洲有门亲戚,堂兄妹两个相爱,也是碍于世俗,最后各自成了婚。到底心里有了人,婚后过得都不称意。最后两个人偷着私会给抓着了,女婿那头不答应,闹得满城风雨。依我说,当初不嫁不娶,不就没有这样的事了么!就是为了顾全家下大人,违心的答应婚事。又管不住自己的心,自作孽不可活!”
她听在耳朵里,瞠大的眼睛里装满惊讶,“你小小的年纪,知道这许多?”
感月哼了声,“一个朝代,太富庶了便会情爱泛滥。你看看平康坊里寻欢作乐的女人们,都下作成了那样还称作‘名花’呢!咱们做什么亏待自己?脏唐臭汉,早就脏出名来了,还怕什么!心里喜欢谁,别错过,免得以后老了懊悔。”
布暖别扭的嘀咕,“孩子家,总有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感月无赖的笑,“我可不是孩子了,这世上有几个独具慧眼的人?我打量下来,我也算一个。”又道,“就是你那夫婿怎么办哟,退婚也来不及了吧!”
布暖嘬着米酒恹恹道,“你别开玩笑了,且不说这婚死活退不掉。就算退了……难道还有别的不该有的想头不成?”
感月故作高深的哂笑,“你要能做得了主,我倒佩服你了。”说着把手环过来,在她腰肉上掐了把,“只这一下,你就丧了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