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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湾乡的寂静黑夜突然被打破,不是被雄鸡司晨的鸣叫,是被四周村落冒现的灯火和人语声所打破。
今天是开蒙礼的日子,学童们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墟上的蒙院里等着第一声鸡鸣,就开始“开蒙礼”的仪式。通过儿童们兴奋的喧闹声,大人郑重其事的嘱咐音,连那些被吵醒的家狗们也可感受出: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李源家门口,李文和李健生已候在那,各人手执一小灯笼,口中不住急催着:“快点,快点,等下蒙礼就要开始啦!”
今日的开蒙日,李源家搞得比较隆重,前半夜他的父母就早早起来杀鸡烹鸭。为的是要对天地、祖先祭祀一番,为李源有个好前程祈愿求福。这不,李源家此刻还没完成仪式呢。
并非家家都要如此隆重,依各人所想所需吧,如李文家就没搞过多的繁文缛节,一盘鲜果几碟糕点,拜上几柱香便是了。而李健生家,就父亲李田一人忙上忙下的,加之家底薄,一枝香在祖先牌位前一拜,许个好愿头也算是个交代。
未久,李源家也完成了自家的祭祀,李源在爷爷热切的“‘龟孙’,好好读书,要靠你来光宗耀祖啊!”的叮嘱声中,提起灯笼便要同急待着的二友出发。
大姐李彩玉拦下三友,先往每人手里塞点小吃,再认真吩咐道:“参加了开蒙礼,你们就都长大了!到了蒙院一定要听先生的话,跟同学们也要团结好。”
三人对这位勤劳贤惠、心灵手巧的大姐素来敬服。三人接过小食,都真心的回答句:“大姐,你放心吧!”便忙不迭地向集墟出发。三位父亲紧随其后,一路聊天而去。
开蒙日都选在当月的十五之夜,今晚的月色特别明亮。村路乡道上洒满了亮洁的月光,这轮明月似是要给学童们照出条光明的道路来。
“李林,你好偏心啊,你家四个姑娘的开蒙日可没今个隆重啊!”李兴笑着对李源的父亲李林说。
那是当然,李源可是我家的唯一男丁,就指望着他光扬门户,开枝散叶呢。嫁出的女就如泼出的水,这能比吗?李林心里时如此想着,当然有些想法是不好开口明说的。
李林看着前面蹦跳着的三小,岔开话题说:“李田,健生今日怎么还穿件补丁衣服呢?我家李源还有些旧衣,回头我给你捎几件。”
“谢谢!但也不必了。男孩子嘛,不是要穷养嘛。让他自小吃点苦头,长大了才不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学会担当、有责任。再说现在天气热,许多人都光膀子凉快呢!”
李田虽手茧粗厚,背部微弯,脸上更多刻有沧桑愁苦的痕迹,但他内心仍保留着几份淡然。淡然地承着人生的苦,淡然地辛勤生活着,淡然地盼着生活的转机。
提起此话题,李兴叹口气接着话茬说:“阿田就是这样的人,上个冬天,他还老嚷着要把李文在他家搭床的被子退还给我们呢!”
“去冬,李文说要和健生同床睡,拿了套新棉被来我家,但他总共都没过来睡上个两回。兴哥,我想这是你的主意吧?但我们???????”
“哈!哈!哈!这可还真是李文那臭小子的主意!”李兴大笑打断李田的话头说:“难得那臭小子想了个如此令人难于拒绝的藉口,阿田你就不要太过见外了吧!”
李田神色稍暗感叹道:“俗话说,‘只有救急,没有救穷的‘,‘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这些话是老院长当年教导我们的。说来,真的感激咱乡里的蒙院啊,它让我们这样的穷孩子也能学会断文识字,能接触到不少做人的道理。”
“是啊,我参加过彩玉、彩霞、彩莲、彩云的开蒙,老院长讲话的内容和二十多年前并没大变化,但每次听来仍会觉得在理得很,让人回味。”李林对开蒙倒是感受较深。
“好久没听到过院长的训导了,开蒙仪式这么多年仍在我脑中记忆犹新,老院长的讲话早忘得七七八八,印象中只是觉得他讲得很在理。还好,今日我们又可听听院长的说教了!”李兴遥想往事,也是有诸多的感触。
“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已到了我们的儿子辈去参加蒙礼的时间,真快!李林,你家大姑娘也要快出嫁的时候吧!”
李田这忙得像头牛的汉子,整天要面朝黄土背对天的,也同样能感觉到时间过得飞快,如白驹过隙。
“恐怕李林舍不得将彩玉嫁出去吧!”
“还真的有点舍不得,咱们彩玉那个真叫贤惠能干啊!”
李兴将小食往嘴里一嚼赞同着道:“李林啊,不得不说你家大姑娘确是能干。你看她将这西瓜皮腌制成如此脆爽可口,这从没有人会将这西瓜皮变废为宝的,莫不是你家姑娘有颗七巧玲珑心?”
“你看她将家里整的条理整洁,恐怕你家的女主人是彩玉,而不是她娘吧!”说起李源大姐李彩玉,李田也是赞不绝口。
“我那口子常病怏怏的样子,做事又慢又糙,真是丫鬟的命,公主的身啊。还好上天有眼,给了个如此能干懂事的女儿,也算是可怜我吧。她今年已虚龄十七八了,我一直有准备给她物色个好婆家呢!女大当嫁嘛。”想起能干的女儿之婚事,李林虽有点不舍,但他也知是到该为女儿未来去着想的时候了。
如此,大人的在闲聊中,小孩的于嬉闹下向着清湾墟上的蒙院进发。清湾乡的明月下,满眼的灯笼,满耳的儿童兴奋稚语,让这偏僻的村乡充满了热闹,更充满了希望。
一路上人越汇越多,同村叔伯兄弟,邻村相熟之人碰在一起,难免打打招呼,问候几句,混混群童叽叽喳喳声音,如此熙熙攘攘何似在夜间。
清湾乡的蒙院创立已有四五十年多,最初也不知由哪位乡人提议,全乡人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墟中设立一蒙院,目的为全乡适龄学童有一习文之所。它分初蒙、中蒙、开蒙三班,每二年开一新班,适龄儿童为七到十三岁间,无分男女。
初蒙班两年的任务是会读写《千字文》中的千字。这初蒙,便是掌握一定数量的汉字,能粗懂望文生义。
中蒙班便要熟读节选来自四书中的文段,在识字的过程中,顺带学会断文,再学学做人的道理,另外加简单加减算术。中蒙,便能略懂文墨,看个公告,粗写个契约等日常所需也就力所能及。
开蒙班便是通读四书,写些文章另外还要掌握珠算。开蒙后,那么去参加个童试,找份账房先生的工作也勉可胜任。
清湾乡蒙院的授学制度是,在上午,中午,下午这三个时段,初、中、开蒙三班轮换授课,一月休息四天。如此全院三班一百七十多人,四五位先生便足可胜任有余。
初蒙班学童费用全免,中蒙每月供给蒙院半斗米(约六七斤)即可,开蒙班则要一斗米外加三十文铜钱(现约十元),再加上乡中富户们的固定捐款,如此满足了蒙院的开销,而学童的负担也很轻。
这时,蒙院的授业大堂里,七八十位学童端坐于座位上,候着开蒙仪式正式开始。每个人桌前都摆着个熄火的小灯笼,他们都一副严肃样,一动不动安坐着。授业大堂的窗外、门前站满了守候的家长们,他们等着见证孩儿开蒙的那一刻到来。
室内前墙上挂着一副先圣孔子画像,这孔老夫子长须飘飘,长袖下拜拳轻抱,鞠笑可亲的笑容下似乎在说着: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先师孔子画像下,案台上放着一小香炉,香炉上三支未燃的香火在也等着去完成它们的使命。案台前站着一干瘦老学究,这便是蒙院的老院长。老院长在此蒙院已教书授业近四十年了,德高望重,历年来的开蒙仪式都归他来主持。
天际已发白,众人都不敢有言语,都等待着那神圣的一刻到来。
突然有雄鸡长鸣,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开蒙典礼正式开始!”老院长庄严宣布。
“同学们,由左到右一个个轮流到我面前来。”
群童们对开蒙的规矩早有耳闻,都了解这庄严又简洁的开蒙仪式,听到老院长吩咐,便一个接着一个轮着提灯笼走到老院长跟前。
老院长逐个帮他们点燃灯笼,再弯下腰,在各人眉心上点了颗鲜红朱砂丹,同时口中不断重复着:
“我点明你心里明火,让它照明你以后人生路。我点开你的慧眼,让你看清世间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
轮到李文时,烛光下,老院长给他额上两大肿包吓了一小惊。
“这位同学真是天生秉异,难不成是天上牛魔王转世吗?”老院长一怔下随口说。
先前天未亮,众人多没留意到李文额上顶着两大包,此刻听院长一说,且在跳闪的烛火映射下,李文额上两包更是红通发亮,也就瞧得一清二楚。是有点喜感,众人忍不住轻笑起来。
难得的是,李文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尴尬神色,而是好整以暇的回答:“院长你错了,这不是天生的,是我走背运,给东西撞击出来的。但它也提醒了我,要努力去提高自己后,好运才会找上我的。”
“说得好!难得小小年纪有此感想,是我小见多怪了,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插曲便告一段落,仪式仍有条不紊进行下去。可在将要结束这燃灯点丹阶段时又出了点小状况。老院长愠怒对着一小簇群学童说:“是谁在那窃窃私语?”
话刚落,清潭村的李世富举手抢道:“是我村的锁仔。不,是刚才的牛魔王。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刚开始点灯时有人影,现在每个人点好灯后影子就消失了。真是傻,这谁不知道啊!”
迎着院长注视而来的目光,李文低下了头,脸上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但老院长并没斥责,反而站于那脸上呈出沉思神色。
片刻,老院长仰头对众人叹道:“是啊!如果周围只独一人有美德,那只更会映视出旁人的阴暗,必多会招致嫉恨和淹灭。唯有多数人都怀有美德,哪怕不多,却可如满屋萤火,仍可照明四壁,处处有光明。这种光明虽不耀眼,却令人更舒服。”
“常有老友问我,你在清湾乡教书育人数十载,可一个进士都未曾出,可谓失败之极。我常对此嗤之以鼻,为何?”
往时,通常是在燃灯点丹仪式完成后,老院长才发表一番大道理的话来的,此刻他心有所启,便索性滔滔不绝讲起来。
“我认为,蒙院的根本是开启全乡人的识字读文能力,提高各人的修养,点燃每人心里都藏有的美德之火。”
“咱们乡中未出过进士状元又如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并非每人都想成为逐云吟蝶的大诗人。但每人都有能力资格化为一阵清风、一滴甘露。春风化雨,润心无声。你或永不可有治国平天下的机会,但你可修身明德,使风俗淳!”
“虽然如今咱乡未出过进士,但自蒙院始创几十年下来,全乡蔚然孕成一股令人同善的风气,乡人相见都是微笑背后的善意,哪有强颜背后算计之事发生?”
听着院长滔滔讲来,群童未多有感觉,但旁下家长倒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因为他们有经历、有体验、有比较,都深是为然。
当中的清潭村李田在点头中眼珠已湿润,因他人生境况特殊,对这种乡善有着更深的切肤之感。
休说他家最困难时乡人多有帮助,莫论平日别人投来的多是同情之眼光,而冷漠鄙视,庆灾乐祸的眼神那是绝无仅有。单是他家那位婆娘偶尔病发厉害来逛远了,不出两天总能丝毫无损的回家。
而他乡的一群孩子跟着疯子背后砸石头,大人棒赶狗追的情形在清湾乡绝不会发生。乡人多会阻拦看热闹的村童,并奉上剩饭,知情者都会轻语说,回去吧,别离家太远了,你家的方向是在那边!乡邻的那种和睦友善让劳累的李田省下不少心力,艰难的境况中更易让他感受着丝丝的温暖,使人同善比起令人共恶的风气,那真正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体验。
台案前,老院长大拇指一竖又说:“清湾出去的生意人哪个不说都是诚信忠义之士,清湾的外嫁女谁个不赞是知书达礼、贤惠淑德!”
“诸位发现否,就单单我们清湾乡没有那种挑拨是非、搬弄是非的长舌婆,臭嘴婆!”
“那是!”众家长笑容可掬的齐声肯定。
“如以乡中出一进士,换取为乡人共恶的风气,有人愿意干吗?”
“当然不干!”
听到家长们齐声的回答,老院长满意的一溜巴下白须,悠然自得说:“所以,我一直为当清湾乡蒙院院长而自豪着。我时时感受着这里的人性温暖,我淋浴在这醇厚民风中,在此徘徊数十载久久不愿离弃。我心中的那份安宁、温暖、满意正是那些说我失败之人所无法体会到的。追求幸福安康,比追求所谓的成功更有实际意义,还不正是我们乡人的信念吗?这不正是我们最大的成功之处吗?”
站于室内诸童,虽然此刻体会不了院长及家长的感受,但大人们的神态表情多少会感染到他们。在众童认知以来的人生第一个仪式中,大家愿意为善为美的心态和喜悦或深或浅已烙入各人的心中。
“同学们,人德亦如烛光,唯有多数人能点起心中的德之光,阴暗才无所藏,才会真正光满人间。如此在这趟人世中,才易找到方向和安详。只是怎样才更易点燃他人的德之光,那是值得你一生去追寻的,最为珍贵的东西!想有能力去寻觅,就得先学会了知识。”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是接着进行下去吧!”老院长虽说的意犹未尽,但也知今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