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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事件虽然无声无息地了结了,皇帝的精神也渐渐好转,晚上不再无法安寝,朱翰之便将这件事压在心底,没将真相告知兄长,然而,燕王此举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根刺。
倘若燕王连恩情与亲情都不在乎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还真没有把握能阻止对方,除非他自己能拥有制衡对方的力量。但他知道,以燕王如今的势力,一旦他露出这种苗头,不等他成长起来,就有可能被燕王踩下去了,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以保住。而要逼得急了,燕王索性将他们兄弟一块儿灭了,又有谁能挡住他?说白了,燕王不过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不想给自己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头罢了。而且他的血缘太远了,真要抢下皇位,道义上站不住脚,宗室里有的是人质疑他。他又不能将宗室中比自己血缘近的人全都杀掉,也不能将他们全都圈禁起来,万一有哪个心怀叵测的势力勾上其中一个半个的,威胁到他的皇位,也不是不可能。
朱翰之将双方各自的筹码列出来,对比着思索了半日,觉得暂时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要让燕王看到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登基为帝的希望,但又不能让他太顺利坐上那个位置,最好是留点可以牵制他的人或势力,免得日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要是大权在握了,就算害死了他们兄弟,又有谁能说他半句不是?
这么一想,朱翰之倒有些庆幸,当初朝臣们提出了燕王摄政这一建议。若非如此,今日他们兄弟或许会少烦恼,但也多了几分危险。
他接连几次入宫,都陪着皇帝。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与身边的内侍,发现自家兄长身边留下的确实大都是信得过的人,才算是放下了心。不过。对于皇帝想尽快说服燕王接任皇位的念头,他倒是有些含糊其辞,不是说“燕王叔不许我提,一提就翻脸”,就是说“燕王叔一片忠心,皇上要是逼得太紧,反而不美”。渐渐的,皇帝倒是少提了,除了在朝上时不时夸奖燕王处事英明之外,也不象先前那样,次次都请燕王接受他的让位。
朝臣们大都对此喜闻乐见。有部分人觉得皇帝若能打消这个念头就再好不过了,反正现在朝政与皇嗣都有了解决办法,能不换皇帝自然是不换皇帝的好;还有一部分人则觉得燕王推托了这么多次,皇帝总算听进耳朵去了,不再总是提这件事,倒叫大家在朝上难堪,不知该遵圣命行事还是违命才对;不过,还有一部分的人,多与燕王亲近的。心里倒是有些不安,担忧皇帝被燕王推了几次,真的打消了让位的主意,私下都忍不住抱怨,燕王要是能爽快些接下皇位就好了。
他们哪里知道,燕王心里也在郁闷呢。他也察觉到了皇帝态度的转变。若不是后者对他仍旧亲切恭敬有加,私下说话时也时不时老调重弹提让位的事,他还担心是朱翰之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呢。他此时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姿态摆得太高,如今形势不如自己预料一般发展,又不好反口,只能暗暗生些闷气。
朱翰之的小动作也没瞒过他的眼睛。不过他此时的心情是后悔大于生气。朱翰之对他一向很合作,从前还曾经帮他算计过皇帝朱文至,想必是被这一次的下毒之事惹恼了,才会在暗中给他下绊子。饶是如此,朱翰之也没在皇帝面前揭穿自己,算是留下了余地。
燕王私下对王妃说:“这回是我急躁了,我错估了朝臣们的想法,以致盘算落空,心里生气,却又没处发泄,就一时糊涂,听信了底下人的建议,对皇上做了不该做的事,如今皇上平安无事,反倒是翰之恼了。若他真个与我们翻脸,倒不好办了。”他心里清楚,悼仁太子旧时暗中留下的人手,如今多半都被朱翰之收拢了去,他也不清楚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却明白当年若是悼仁太子妃沈氏聪明一点,把朱文至交给太子得用的内侍,或许早就跟这些人联络上了,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受了几年的苦。而且,朱翰之在北平待了好几年,燕王府内外不知有多少人与他交好,当中未必就没有被他拉拢过去的。真要翻了脸,自己夫妻难道还能将所有的人都换了不成?那就真真是自乱阵脚了。
燕王妃也想到了这一点,有些发愁:“那孩子素来是个明白人,这回怎么耍起性子来?从前也不见他对皇上如何关心,该算计时,从没手软过的,如今却……”
燕王叹了口气:“说来是我误了他。当初皇上被接到北平后,翰之一直避居在外,是有心少跟皇帝相见的。皇上登基后,却是我在旁劝说,让他多与皇上亲近,劝着皇上些,他才渐渐与皇上亲密起来。人心肉长,他又是个容易心软的孩子,难免对皇上生出些兄弟之情来,因此如今才会舍不得下手。这也没什么,只看他行事的分寸,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明白的,不会轻易对皇上泄露些什么。虽说我不怕他泄露,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想要拿下那个位置,就少不得要多费些心思了。”
燕王妃道:“他不敢泄露的,当初咱们接皇上去北平,是打了什么主意,他早就知情,不但知情,还为了自己能脱身,积极地参与了进去。若皇上知道了实情,头一个就会对他生出嫌隙,到时候他就真真是得不偿失了!”
燕王苦笑:“若真把他逼急了,他未必会在乎这个。他那刁钻古怪的性子,说不定为了皇上安危,连自己都能舍出去的。你别看我如今大权在握,又有军权在手,朝野拥护者众,要是真被皇上称作逆臣,那些说我好的文武大臣们未必个个都愿意继续站在我这边。当初我若不是拿皇上的名义起兵。你当各地的军将就这么容易降了?宗室里就先闹起来了。我难道还能将宗室皇亲都杀尽了不成?说白了,我就是吃亏在名份上了!”
燕王妃忙道:“那如今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因为翰之一人,您就放弃大业了吧?!”
“怎么可能放弃?”燕王叹息一声,“不过也不能小看了这孩子。唯今之计。就只能使些水磨功夫,慢慢磨掉他的戒心,让他继续做回他的闲散侯爷去。别再插手进来了。大不了我多忍耐些时日,不再对皇上下手就是。横竖皇上让位之心从未变过,我只需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日,便谁也挡不住我了!”
燕王从此果然对皇帝越发关心了,不但亲自过问皇帝的饮食汤药,还天天召了胡四海过去问皇帝的病情进展、心情如何,皇帝在朝上打个喷嚏。他都要将为皇帝看诊的太医叫去问个仔细。
朝政之事,他虽然一力操持着,但还是把重要的事项都向皇帝报告过,知道皇帝的脾气,他也没问后者的意见。只是把事情起因说了,提一提处理事情的官员是谁,采取了什么措施,有什么结果,让皇帝对政务有个大概的印象,别人问起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但真要下手去做什么决定,又手足无措只能依靠他相助。对于这一点,朝臣们倒是挑剔不出什么来。反而还有人夸他尽心尽力为皇帝分忧呢,便是有老臣嫌他未能仔细教导皇帝,也不好说出口。一来他没这个责任,二来,人家忙着处理政事,连休息时间都不够。哪里还能做得更多?况且皇帝对这些也没兴趣呀!
皇帝确实是没兴趣,燕王事无巨细地将政务告诉他,他反而觉得没必要,几次劝说燕王,私下还对朱翰之说:“王叔迟早要接过皇位的,何必操这个心?朕若能做得来,也不必烦恼了。”
朱翰之只能干笑,劝道:“皇上就忍一忍吧,即使再不耐烦,也要为燕王叔的清名着想。若他真的自行处理朝政,不跟您说一声,就怕有人会说他有篡位之嫌了。”
皇帝闻言只能叹了口气,继续耐着性子听燕王的絮叨。燕王得知朱翰之的话,只能苦笑,知道是自己先前所作所为惹恼了他,以至于他戒心难消,唯有继续努力了。
随着时间进入到秋天,燕王在朝中是越发德高望重了,皇帝几乎成了隐形人。为了养病,皇帝一个月里只有三五日是上朝的,但从他对政务的了解来看,并不是完全无所事事,朝臣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反而还赞叹燕王做得好,私心也觉得有这么一位帝王未必是坏事。但由于皇帝没再在上朝时重提让位之议,朝臣们即便觉得燕王再好,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
不过,随着皇帝的身体状况好转,在朝上出现的次数增多,朝中那部分死忠保皇党开始生出了希望,觉得皇帝只是年纪小,还未定性,才不愿处理朝政的,但看他平日对政事的了解,显然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大不了日后大臣们辛苦些就是了,但换皇帝什么的,却不可取。
事情渐渐又陷入了僵局。支持皇帝继续留任的人与支持燕王接任的人彼此都处于一阵沉默状态,谁也不敢先跳出来。在时光的流逝中,燕王渐渐理清了混乱的朝政,将从建文朝开始的乱局导向清明,皇帝偶尔也听从兄弟的劝说,下几道惠民的命令,再出台一些讨好士林学子的措施,竟然在民间博得了不错的名声。
这样一来,就算他再向燕王提起让位之事,燕王也不敢贸然应下了,只能加紧从太医那里打听皇帝的身体状况,得知他早年留下的隐疾迟迟未能痊愈,才暗暗松了口气,同时示意相关人士向外泄露这些秘密。
在这段时间里,明鸾早已陪同祖父回了常熟,同行的还有文龙与元凤兄妹。章敬带着袁氏与新出生的小儿子回杭州任上去了,章家在京中只留了下人,因此对京中的消息就没那么了解。章寂只要听说皇帝日子过得不错,什么时候又被人称诵了,心里就欢喜,又不见燕王有什么动作,就放下了担心。
然而明鸾却放不下心。她与家里人不同,还有朱翰之那边的渠道,时不时能知道些京中的秘闻。知道得越多,她心里就越担心,若不是顾虑到自己在京,多少会缚住朱翰之的手脚,还舍不得回常熟呢。但她同时也在担心,朱翰之会因为自己不在跟前,就少了顾虑,反而会放开胆子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虽然朱翰之每月都有信给她,但正因为事事都从他那里听来,她又害怕他会有所隐瞒了。
朱翰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心上人的不安,倒也偶尔会寻个空,跑到常熟来探望她,顺便为章寂介绍一下京中最新动态,夸几句皇帝的圣明之举,安老人家的心。但每次他都待不长,不过两三日又回去了。明鸾又开始担心他来往两地,过于劳累,只觉得回京后,她操心的次数比从前在德庆时的五年里还要多。
时光就这样匆匆逝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隔年的腊月。明鸾脱了孝,皇帝很快就下了旨意,正式定下她与朱翰之的婚事,只等来年春天举行婚礼了。
对于婚事,明鸾心里是又欢喜又害怕,欢喜的是终于决定了终身大事,能与朱翰之结成夫妻了,害怕的是朱翰之这两年游走于皇帝与燕王两派之间,就象是走钢丝一般,不知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最近半年,由于燕王终于松了口,愿意从皇帝手里接过皇位,朝臣们也都不再反对了,宗室更是偃旗息鼓,朱翰之反而更忙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却有几个月不曾到常熟来,连文龙娶亲,也不曾来喝过喜酒。
正月里,明鸾没能等到朱翰之,心里很是失望。到了十五元宵节,章敬见她闷闷不乐,便劝她去看灯会散散心。明鸾明白这大概是自己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了,就笑说:“我不去,我陪着祖父。”
章寂失笑:“傻孩子,你天天都陪着我,好容易过节,正该去玩儿才是。你守了几年孝,都不好出去玩的,如今不必忌讳了,就索性换了小户人家女孩儿的衣裳,带上几个人出去吧。把你姐姐和弟弟们也都叫上,让你大哥做领头的。祖父也要趁机会去看戏,散散心呢,你若不去,就得一个人在家了。”
明鸾闻言,心里也有了几分兴致,笑说“好”,真的依他所言,换了一身小家碧玉的袄裙,拉着一众换了装的兄弟姐妹们,陪着祖父坐船沿河道去了灯会方向。
今日县里的富户凑份子请了个有名的戏班子来,正在河道边的小戏台上演出,唱的都是些热闹戏。章家早派了人去占位子的,船才到了戏台前,就看见台上有个武生在翻跟头,连翻了几十个,引得周围观众连声叫好,虎哥儿与鹏哥儿都看住了,眼皮子都不舍得眨一下,章寂便赶了几个无心看戏的大孙子去瞧灯。
明鸾随着兄姐,带了几个婆子随从另雇了两条小舢板上了岸,刚挤到灯市边上,就被人潮冲散了。她站在原地等家人来寻,忽然听得不远处悠悠传来一阵熟悉的叶笛声,心下不由得一动。(未完待续)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