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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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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回忆折叠起来,如果把时间倒转开去。如果把青春拉扯回曾经仓促的形状。如果把年月点燃成黑暗里跳跃的光团。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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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虚构的、杜撰的——在我年幼的时候,真的出现过这样的梦境。
明知道是虚假的,却真实得让人无法否认。梦境里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寒冷冰原上。巨大的冰川像是斧头般劈过蓝天,浩大而漫长的风雪好像没有止境一般地从身后袭来,然后滚滚地朝遥远的地平线处卷去。大团大团的雪花吹开视线,搅动着白茫茫的光。
天地间是尖锐的呼啸声,穿过耳膜把胸腔撞击得发痛。
银色的骑士和裹着黑色斗篷的妖术师,他们沉默地站在镜面般的冰原之上,他们的眼神沉寂得像是永恒的庞大宇宙。
梦里的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们,慢慢靠拢。心口处是激动而又恐惧的心情。
然后,我慢慢地变成他们。
——我忘记了自己是变成了白银的骑士,还是黑色的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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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笔这段文字的时候,离开我起笔这本小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的时间。八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长度呢?如果按照80岁的寿命而言,那么已经过去了不算短的十分之一。而如果按照整个最黄金的青春年月呢?
那是一整个青春呢。
好像人开始慢慢成长,就会慢慢地缅怀过去的种种。无论是失败的,还是伟大的。苍白的,还是绚烂的。都像是变成甘草棒一样,在嘴里咀嚼出新的滋味。甜蜜里是一些淡淡的苦涩,让人轻轻皱起眉头。
但大多数回忆里的自己,都应该是浅薄而无知的,幼稚而冲动的。所以才会有很多很多的后悔萦绕在心里。
但非常微妙的,却会对曾经这样的自己,产生出一种没有来由的羡慕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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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24岁快要25岁的人,就不太适合伤春悲秋了。对于曾经写过的那些生活和记忆,也就多了很多羞愧而难以面对的情绪。也许人只有在年少轻狂的时候,才会那么放心大胆地展露自己的内心,脆弱的毛茸茸的表面,或者冷漠的光滑的内壁。将所有私人的情感和心绪,像是展览一样盛大地呈现在别人的面前,博取别人的心酸同情,或者嗤鼻一笑。当时的理直气壮和信誓旦旦,在时光漫长的消耗里变成薄薄的一片叹息,坠落在地面上。
17岁时的自己无限勇敢。
而现在的自己,就像是我挂在包上的穿着钢筋盔甲的PRADA小熊,坚强的、刀枪不入的、讨人喜欢的模样,却远远地离开了世界尽头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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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看《幻城》后记的时候,发现除了文笔显得稍微矫情之外,有很多真挚的感情,却是现在的自己无法书写的了。在渐渐成长之后的今天,早就习惯了把内心所有的喜怒哀乐放到小说里去,借由那些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去尽情地表达。这样也不会被人诟病。因为一切都是“此情节纯属虚构”。对于散文这样几乎是掏心掏肺的东西,却好长时间都不碰了。除了在2003年和2004年的时候出版过两本散文集,一直到今天,都不敢再出版任何关于心情的记录。像是产生了抗体,在某些伤害朝自己靠近的时候,就会敏锐地察觉到。于是脑海里那个警报器就嘟嘟嘟地开始响了。
后记里提到了好多的事情以及好多的朋友,有些朋友到现在依然每天见面,比如阿亮;有些却只能偶尔通个电话。大家都在八年的时间里渐渐地成长改变,拥有自己的生活,拥有新的朋友圈子,拥有新的生活环境,新的工作,新的人生的意义。
于是也就没有多少人再去回过头探寻,当初的我们,怎么样走到了今天。
好像又开始了伤感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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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在不断地抱怨着从前。未能好好处理的学业,未能好好对待的恋人。当年书写过的幼稚的文章,当年做出过的冲动事情如今看来悔得肠子发青。
所以,当我提笔为这本八年前写的书来重新作序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来书写些什么。尽管已经远远离开了当初那个站在文字起点的自己,但是我也并不清楚这段光景里,自己到底跋涉过了多少旅程。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大,鞋子深深地把路面的大雪踩实,留下清晰的脚印像是路标一样指向遥远的未来。
当然也可以靠这些脚印,回溯到久远的过去。那个时候天还是苍蓝得透明,大地被白云软软地披盖着,像包裹起的一份礼物。
整个大地在年少的季节里沉睡不醒。天边有金光闪耀着,藏匿在飓风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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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一个星期对着这部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缝缝补补,像个年老的妇人在修补自己当初的嫁衣一样,心中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微妙地混合着悲伤和喜悦的比例,难以精确地计算成分。细枝末节重新修葺一新,好像自己在文字上的洁癖永远都存在着,难以面对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三个月前的作品。所以就更别说看见八年前那个对文字还很陌生但充满激情的自己。
我们总是在不断地用文字讨论着文字里的激情和技巧到底什么比较重要。
而答案却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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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在结束了漫长的白雪冬季之后,开始缓慢地复苏过来。白银的大雪变成了灰蒙蒙的雨水。整个城市又重新变成那个沐浴在湿润的雾气下的繁华城市。旋转的玻璃球光芒四射。
我们只有在想象中,去窥探和触摸曾经遥远的冰原世纪。
那些冰雪的王爵,站立在旷世的原野上,冰雪在他们肩膀上累积出漫长的悲凉。那些爱恨,那些命运里沉重的叹息,都被白光凝聚在零下的苍雪里。
记忆里这样一个靠想象力和激情所幻化出来的世界,好像离我有一个光年那么遥远。
它停留在我17岁的世界尽头。它们悬浮在宇宙白色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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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的名字被反复地传颂着,他们在很多人的生命里成为了传奇。他们白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瞳仁,他们悲惨的命运在鸟鸣声里蒸发成灰烬。
卡索,樱空释,梨落,岚裳……他们从一个男孩子17岁的脑海里脱胎,然后变成世间的一个个小小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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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慢慢地进入春天了。阳光灿烂的时候会到楼下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路边,看见来往的外国人手里拿着英文报纸,手上拿着咖啡匆忙赶路。他们翻动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
而几年过去之后,我也不是当初那个背着书包匆忙上学的小孩了。
现在每天都会穿着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进入写字楼。在每天早上被电话吵醒之后开始一边喝咖啡一边和别人讨论各种选题和项目。
整个房间在空调运转了一晚上之后变得格外干燥,拧开莲蓬头,哗啦啦的花洒喷出无数白色的蒙蒙的雾气。
开车。看电影。书写着《小时代》的最新篇章,为林萧到底应该和简溪还是宫洺在一起想破了脑袋。整理最新的工作计划,和广告商打拉锯战。对媒体记者时而谄媚时而敌对,机关算尽彼此假笑。
这样的生活离那个冰雪覆盖的帝国有多么遥远呢?白银的骑士抑或是妖术的巫师,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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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自己,受不了分离,受不了孤单,受不了成长,受不了沮丧,受不了失望,受不了世俗,受不了虚假,受不了金钱。
而现在的自己,却慢慢地习惯了这些。
其实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摩天大楼的落地窗旁边,听酒吧里压抑但蠢蠢欲动的音乐,然后侧过头望向脚下渺小而锋利的,灯火闪亮的时尚之都——这样的孤单,已经被物质装点成了品位和高贵。成为别人眼里的憧憬。
你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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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的时候,其实会发现很多很多自己幼稚的地方。无论是在《幻城》里,还是在书写《幻城》的那段年少岁月。但是还是会怀念起当年的那些粗糙的、略显苍白的时光。那一段不长不短的高中岁月,被自私的自己裁下来,装裱进画框,多年来一直悬挂在自己内心的墙壁上。
上课的铃声是一直枯燥无味的电铃,但突然某一天就变成了《欢乐颂》的那段旋律。
学校的羽毛球场是露天的,水泥地面被无数双球鞋摩擦得光滑发亮,我在上面好多次摔倒。
学校门口的那个卖零食的小摊,老板娘在夏天会把西瓜切碎,放进一个玻璃的水缸里,加上糖水,加上碎冰,然后变成五角钱一杯的廉价冷饮。
门口还有父母一直不让我们吃的烤羊肉,他们说吃多了会得癌症。但在冬天还是会把手抄在袖管里,哆嗦着等在摊前。
还有那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湖边的草地上总是有逃课的学生在睡觉。湖边上是女生的宿舍,她们各种彩色的衣服晾晒在走廊上,像是各种斑驳的旗帜。
从宿舍到开水房的路很长很静谧,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一到夏天就生长出无边巨大的树荫,在很多个夜晚里让人害怕,提着水瓶飞快地跑回寝室。但清晨却会有美好的光线,照穿那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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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做过无数道关于是否愿意回到过去的心理测验题。每一次自己都觉得一定是希望回到过去的。但是当我认真地选择的时候,却会发现,当你洗去这些年的尘埃,重新站在时间干净的起点,你并不一定过得比现在快乐。
时光倒流的前提,一定是要让我保留这些年的记忆。
这些年来——我已经在无数的场合用到了这样的开头。我抱怨过生活的痛苦,我也抱怨过命运的沉重;我分享过成功的喜悦,我也品尝过失落的苦涩。但是,就算有再多的重量和尘埃积累在我的肩膀,它们到最后,都装点了我的命运。
它们把我的身体化作容器,封存过往的岁月,把苦涩的泪,酿成甘甜的泉。
它们让我成为冰雪的王爵,它们最后变成了末世的苍雪。
2008年3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