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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便不送了吧!”
江上的腥风扑面而来,将乐宁朦单溥的衣衫吹起,她长身立于船头的身影,竟有些乘风欲去之势,坚石紧紧的攥着她的手,也随她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岸上那个风姿秀绝气宇轩昂的少年。
这少年与母亲长得极为相似,却不似母亲那般不爱言笑,他总是喜爱穿一袭淡蓝色的衣袍,每每与他说话时,那一双极好看的双眸中都会洋溢出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令人不自禁的生出亲切之感,在小孩子懵懂的世界里,这种感觉就跟父亲一样,有着慈爱温和之意。
不过几日的相处,坚石便发现自己很是喜欢上了这位叔叔,此时离别在即,禁不住也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离愁不舍之情。
“真的不愿意随阿兄一起留下来吗?”少年手中拿着一把羽扇,神色中也满含忧愁眷恋的问道。
乐宁朦没有答话,他便也踏上了船头,缓缓的行走她们面前,忽地伸手撩了一下她耳边的秀发,轻叹了一声:“诶,这些日子你又清瘦了,没有想到我们兄妹分别的这几年,你会经历这么多的事情,阿朦,你还是在怪阿兄投靠了胡人,是吧?”
提到胡人两个字,乐宁朦微微动容,眼睫微颤着,嘴唇动了良久,才强装不在意的说道:“现下我已经谈不上怪不怪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所坚信的道义到底是不是对的,嵇侍中的节义固然令人可敬,可是为了一个暗弱无能的天子而白白牺牲掉自己的性命,那样做真的值得吗?城都王虽然做了一些令人可恨的事情,但他曾经也在邺城行过善举,也曾想过努力的去改善国家,他又真的该死吗?他死之后,这个天下又变成了什么样?”
永嘉乱世的来临对于曾经历过八王之乱的人们来说,又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祸,这种灾祸甚至是毁灭性的,直接导致了西晋王朝的灭亡。
段逸尘也便是乐宁胧听完她这一番话后,不由得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妹妹,不管别人如何,坚守自己的本心总是对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轻视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了!”
“那你呢?”乐宁朦轻声问,从小一起长大的孪生兄妹,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她现在已然完全看不懂自己的这位兄长了,她也知道,那日若不是他阻止了那一支鲜卑军队对邺城百姓进行烧杀抢掠,若不是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的首领,她很有可能会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死在胡人的铁骑之下。
是他救了她们母子,然而他竟然成了自己最为痛恨的异族敌人!她曾问他为什么要为鲜卑首领段务勿尘效命,他不肯说,却只答了一个句话:“为恩,也是为义吧!”
“阿朦,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他所坚持的信念,真的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阿兄也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倘若有一天……”他顿了一声道,“我是说倘若有一天阿兄真的成了你所憎恨的那种人,那么你大可以大义灭亲……”
听他这么一说,乐宁朦终于忍不住的泣出了声来,大义灭亲?这乱世间,也许有不少人都能做到大义灭亲,比如王敦,又比如王导,可是她怎么可能,如今这世上,她也只有这唯一的一位亲兄长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走?”
她突然的泣声却是令得段逸尘沉默下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傻丫头,人生无不散之宴席啊!而且你现在都已经嫁人了,说起来,我这个兄长做得真是不够好,竟然都没有亲自送你出嫁!”说罢,他又将一物塞入乐宁朦的手中,“阿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一盒地契田产便算是阿兄送给你的嫁妆吧!”
乐宁朦看了一眼满满一盒的契纸,想要推还给他,却又被他推了回来。
“拿着吧!外祖父家的产业那么大,我也不只拿了这么一点,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现在天灾兵祸,民不聊生,乱世之中,若是没有一点财产傍身,你一个妇人还带着孩子如何生存?”
他这么一说,乐宁朦也不好再拒绝了。
段逸尘又问道:“有没有想好,打算去哪里?”
乐宁朦摇了摇头。
他又看着她,突地心疼的道了一句:“妹妹,如果你心里爱那个人的话,便去找他吧!不要因为一些外在的原因而剜掉自己的真心,其实在鲜卑胡人那里,夫死再嫁也是有的!”
乐宁朦错愕的看向他,又听他道:“我已得到消息,因为石勒所带的匈奴兵已然攻陷了大半个并州,现在也只有刘琨坚守着晋阳,一旦晋阳失守,洛阳沦陷便指日可待,所以现在北方的士族已大部分都在南迁,而琅琊王氏的王导与陈郡谢家的谢裒谢鲲正在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健康,待到达健康之后,南方的政权一旦建立,陈郡谢家便功不可没,势必会成为江左一代士族名门!”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乐宁朦面色如常,似乎并无所动,又补充了一句,“谢容且许就在那一支南迁的队伍之中……”
这时乐宁朦的眸子里才好似有某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她沉吟了半响之后,才回复了一句:“我知。”
段逸尘见她明明心中有极大的情绪波动,却依旧表情淡然,不免又问了一句:“那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乐宁朦淡然一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想先带着坚石去看看其他地方再说吧,也许有一天,也会去石头城,毕竟那也是一处风景绝美的软玉温乡之地。”
段逸尘神色一黯,几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不禁抚了一下乐宁朦的后脑勺,说了一句:“那便随心而然吧!妹妹,你就是太要强了,你是妇人,有时候也要柔一些才好,别让自己太累!”
说完,又将视线转到了坚石身上,展开怀抱道,“来,坚石,让舅舅抱抱!”
坚石抿嘴笑了笑,便猴儿似的跳进了他的怀里,十分认真的捧着他的一张脸左看右看,最后犹为天真的说了一句:“舅舅,你和娘亲长得真像,不过……娘亲比你漂亮,你比娘亲帅!”
一句话逗得乐宁朦和段逸尘都不禁笑了起来,离别的愁绪被冲淡,乐宁朦接过坚石之后,便挥手向段逸尘告别。
船开始起行,一叶扁舟点缀于江面上,渐渐消失于烟水迷离的雾霭之中。
而岸上,一人走到段逸尘面前,低声问道:“少主,这个女人杀了我们许多的战士,若是就这样放她离去,你如何向我代国的陛下交待?”
“代国初建,还需安内,何况我早已与义父达成协议,只要肯放我妹妹离去,我段逸尘便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我代国的国主陛下!”
永嘉五年,东海王为了自保竟弃天子于不顾与太尉王衍一起率十万大军去往青州,欲保存自己在东海国的实力,不料却在途中遇到了石勒所带领的匈奴军队的正面突击,一场厮战,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之后石勒的精兵自城皋入关,与刘曜、王弥等会师,长驱直入洛阳,彼时的洛阳已然成了一座无人坚守的空城,只余二千余士兵在此作殊死抵抗,然而也无疑于以卵击石,一场惨烈的战争落幕之后,怀帝被俘,石勒的部下兵马进城之后又进行了一次史上最为残酷的烧杀抢掠,王公士民三万余人葬身于匈奴兵的铁骑之下。
这一场兵祸,后世史称永嘉之乱!西晋自此灭亡!
同时,南方的政权建立,由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等北方的士族所辅佐的琅琊王司马睿在健康称帝,是为晋元帝,他所建立的王朝,史称东晋。
“王太尉与襄阳王等一些名士被石勒所擒,听说石勒敬他是名士,对他礼遇有加,原不想杀他,可他却对石勒说,自己一心只崇尚清谈,本无心做官,还盛赞石勒乃当世大英雄,深谋远虑也,更是恬不知耻的劝石勒称帝!”
国破家亡,健康的一些茶馆之中,许多爱国的名士在清谈交流之余不免议论起了有关琅琊名士王衍的这一件事情。
“这样的人简直连胡狗都不如,正所谓举贤避亲,当初匈奴兵攻进中原之时,王太尉举荐自己的亲兄弟王澄驻守荆州,又派族弟王敦在青州掌兵权,说什么狡兔三窟,万无一失,临到胡人即将攻进洛阳之时,又劝东海王率十万大军抛弃洛阳,置天子性命于不顾,估计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会让他在逃亡的途中被石勒所俘……”
“石勒说:‘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说完之后,便命人推倒了一堵墙,将他所带领的一些名士全部坑埋了!”
茶馆之中的言论至此,乐宁朦听罢也不自禁的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坚石见她失神,便低声唤了起来:“娘亲,娘亲,你怎么了?”说罢,连忙拾了绢布来给乐宁朦擦拭手中的茶渍。
乐宁朦回神,这才发现手中溅了不少渍液,而坚石好似生怕她烫着了似的,连忙将她的手指拿到了小嘴边来吹。
“娘亲,有没有烫着?”六七岁的坚石睁大了眼睛望着她问。
乐宁朦看着他,更加失神,随着年龄的成长,这张小脸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没有,这茶水根本不烫的!”她摇头笑了笑,又将坚石小小的脑袋揽至了怀中,“刚才娘亲是听到一故人的名字了,所以一时分了神!”
“故人的名字?可是阿翁?”坚石笑眯眯的打趣道。
乐宁朦也被他这幅狡黠的模样逗得一笑,摇头道:“不是,只是娘亲的一位朋友而已!”
听罢,坚石不由得又大失所望,耷拉着小脑袋道:“啊,又不是,那坚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阿翁呢?”
孩子这样一说,乐宁朦心中不免又一软,她起身站了起来,牵着坚石的手朝着茶馆外走了去,前面不远处便是十里秦淮河,都说金陵傲倨长江,古来自有一脉王气,而这十里秦淮便是金陵之中最为华丽而浓墨的重彩所在。
所谓的雕梁画栋,舞袖歌喉,在这里演绎了上千年的传奇,而在这历史的长河之中,最富有传奇浪漫色彩,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乌衣巷了!
山**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居住在这乌衣巷中的便是那令后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历经数百年屹立不倒且族中子弟一直有身居高位者的王谢两大豪门士族!
乐宁朦还在深思的时候,坚石却是指着一个方向,欢喜的叫了起来:“娘亲,娘亲,你看,那河上有好多画舫,好多精致好看的画舫,看着好气派哦!”
乐宁朦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了儿子所指的方向,目光所及之处,果见乌木所制的画舫一艘连一艘的游至拱桥之下,荡漾在河水之中,这些画舫虽不似洛阳城中那般奢华,但珠帘半卷,曲格通幽,于三千里繁华的秦淮河中凭添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风雅别致,不难猜出,这必定就是王、庾、郗、温等几家豪门的子弟所安排的了,也难怪,今天正好是三月三踏青的时节,也便是这些出身于世族名门的子弟出来游赏诗酒交流的好日子了。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能清楚的看见那画舫上大袖翩翩踩着木履翩然乘风而来的郎君,这些郎君们几乎个个都穿着乌黑色的衣衫,一个个面容含笑,举止从容淡雅,谈笑间说不出的风流态度。
据说这个时代,在这些世族子弟的眼中,黑色便是高贵风雅的象征,所以他们出来玩赏时都会穿乌青色的大袖衫子,因此,时人也将他们称之为乌衣郎!
想到此处,乐宁朦又笑了笑,正要拉着坚石继续往前走时,突地一阵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传来,坚石也好奇的寻声一望,就见一座拱桥之上挤满了年轻的姑子们,这些姑子们个个打扮得风姿艳丽,正扶着桥栏,高声喊着什么:“……请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这情形就如同她初到京洛之时看到一群姑子们围着王澄兴奋尖叫一样,乐宁朦仍是笑笑作罢,又带着儿子继续前行——也许该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她想道。
然而,就在她这一念划过脑海之际,她的脚步突地顿住了,这时,她从那些吵杂的却越来越清晰的喊叫声中听清了两个字——谢君!
“谢君!谢君!请走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谢君!谢君!请走出画舫容我们一观!”
几乎是突然地,乐宁朦心中陡地一颤,便回过了头来,望向了那一艘艘荡漾而来的画舫,而明显的感觉到她手发颤的坚石也好奇的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去。
那众多的画舫之中,一艘小巧的却甚为精致典雅的乌木画舫之内,谢容且正与王导一起品茗清谈,忽闻此众女的呐喊声,王导不禁笑了笑,打趣道:“谢君自来了这健康,这整个健康的女郎们都几乎为你而得相思之病了,知你定会在今日出来春游,便已早早的前来,将这里堵得万人空巷,如此盛况也不知比之当年卫洗马乘羊车游洛阳时的情景如何?”
顿了顿声,王导又笑问:“要不要出去看看?”
谢容且淡然的笑了一笑,命身边的仆婢给王导倒了一盅酒:“茂弘还是先将酒量练起来再说吧!”
王导的酒量不好,可以说一杯就倒,被谢容且这么打趣,他不禁也微红了脸,小酌了一口,叹了口气,问道:“事隔五年,你还是放不下乐家的那个小姑子?”
谢容且笑容一敛,看着酒盅中的琥珀佳酿没有说话。
“明朗,你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真的要为了这小姑子而终身不再娶吗?现在谢家也是江左一代名门,陛下也对你们谢家寄予厚望,可不能就到你这一代就绝后了!”王导说了一句,又试着道,“如你愿意的话,我琅琊王家……”
他话还未完,谢容且却截断道:“茂弘此言差矣,明朗可是有妻也有儿的人了!”
“你这人……”王导无奈的指着他叹了一声,又道,“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倘若真如你所言,你那妻儿并未在铜雀宫中,便很有可能是被胡人掳去了,而一旦她们落在了胡人手中,那……”
胡人的贪婪无人性,是众所周知的,便是那东海王的王妃,那位出身名门的清河崔氏落在胡人之手后也遭到了数名胡人的奸辱。
谢容且更是神色一黯,眸中又隐隐透出些许戚伤,然而他还是坚定喃喃自语道:“我知,不过,我还是坚信她们母子还活着,只要她们还活着,上天入地下黄泉,我也要找到她们……”
王导顿时无话可说,坐了好一会儿后,他率先撩开帘子走了出去,赏了一下外面的景致,然后又隔着帘子对他喊道:“谢君,外面风景甚好,不如也出来吹上一曲吧,许久不闻其笛声,吾心向往矣!”
谢容且闻言,这才慢慢的站起了身来,走出画舫之外,而当他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上时,那桥上拥挤观望的士女们又齐声发出了一声惊呼:“谢君出来了!谢君,请收下我的锦囊吧!”
“谢君,请收下我的手帕吧!”
无数包着果子的锦帕或是香囊如雨一般自桥上落了下来,谢容且浑然不觉,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玉笛,便横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谢容且的博综众艺是这些女郎们众所周知的,传闻他能翘趾弹琵琶,其风流之态自是引人瑕想,然而让这些女郎们最为熟悉也最为心动的便是他的笛声,因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此秦淮河上吹奏着那一曲令万千少女们心动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在吹奏的过程中,他微合了眼眸,那些曾经与乐宁朦的过往便一点一滴的在脑海里呈现,越到后来,这一曲越是吹得有些缠绵悱恻而忧伤,也越是令人心醉。
而乐宁朦在看到他从画舫里走出来的一刻,便早已是热泪盈眶,此时听着这一曲凤求凰,那往昔的种种更是在她心中掀起了千涛巨浪!
这时,坚石却叫了起来:“娘亲,娘亲,那个人好像你曾经教我画的阿翁哦!娘亲,他是不是就是我的阿翁!”
然而,乐宁朦却突然拉着坚石的手,含泪道了一句:“走吧!尚!”
被拉出人群之后,坚石还频频的回头望向了那船头上的人影,忽地,他甩掉了乐宁朦的手,说道:“娘亲,娘亲,既然找到了阿翁,为什么我们不去见他?”
“尚,现在娘亲可配不上他了!”不知不觉中,乐宁朦竟道了这一句。
“胡说,舅舅不是跟娘亲说过吗?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轻视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娘亲这么美这么好,怎么会配不上阿翁?”
坚石说完之后,便飞快的向着白玉拱桥上奔了去,一边奔跑着,还一边喊着:“阿翁,阿翁,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个小孩子的喊叫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围在桥头上的士女们已然有部分让了开,乐宁朦见罢更是惊措的从后面追了上来,而就在她抓住坚石的小手,刚好走到桥头上时,谢容且乘着画舫正好来到了桥下,举目一望,便这么凑巧的几乎是意外惊喜的看到了她!
谢容且炫亮的双瞳陡然睁大,就这样呆怔的看了她半响,在画舫要从桥下过去时,他陡地足尖一点,便跃入半空之中,稳稳的落在了桥上,站到了她面前。
乐宁朦抱着坚石站起身来一看,便看到了这熟悉的几乎令她日夜思念的红色身影,看到了他依旧秀逸而谲艳的容颜。
此时的谢容且眸子中瞬间充满晶莹,一时间竟是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久久的凝视着她藏在帏帽之下若隐若现的脸,一步又一步的朝她逼近。
乐宁朦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他便伸手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柔荑。
“谢郎……”失措之余,终究还是她先开口唤了声,“我……”
她还什么话都没有说,谢容且便突地将她扯入了怀中,紧紧的搂着,在她耳畔低声哽咽道:“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他抱着她的身体紧了又松,松了一紧,仿佛害怕她会随时消失一般,就这样抱着沉吟了良久。
“卿卿,我找了你五年了,我以为你落在了胡人手里……我杀了那么多的胡人,却没有找到你,你到底去了哪里?”谢容且说着,声音里已隐含有饮泣的颤音,以至于声音吵哑低沉却甚为雄浑动听。
乐宁朦被他拥在怀里,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明明是久别重逢,最为熟悉的温暖怀抱,她却茫然似的踌躇了甚久,才开口在他耳边答道:“我……我找到哥哥了……那日我和坚石的确是落在了胡人的手中,不过有哥哥在,那些胡人并没有伤害到我们母子,我也不曾被胡人玷污的,谢郎……”
“你不用再说了,我都信,我都信……”
“可是我……我还是对不起你……谢郎,其实以你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娶一个与自己匹配的名门贵女……”
乐宁朦话说到这里,谢容且陡地加力,又将她拥紧,并突地将唇瓣压在了她红润的樱唇之上,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之缠绵深吻了起来。
乐宁朦拿眼神瞪他,正想要说,有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却好似更为得意似的看了她一眼,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我就是要让她们都看到,我已经有卿卿了!”说着,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瓣,探入贝齿之中,陶醉也似的追逐着她的舌尖嬉戏。
桥上的一众士女顿时目瞪口呆,失望的绝倒,有人不禁尖叫出声:“这是怎么回事?谢君怎么会有卿卿了,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简直太伤人了!”
“不是听说谢君从来不近女色的吗?陛下为了奖赏他戍边之功曾给他赐了那么多的美姬,他一个也没要,怎么可能有卿卿了,还是一个这么平凡的妇人!”
此时的乐宁朦穿着十分朴素,一头乌发铺泄并无任何簪钗修饰,然而就在那士女妒忌懊恼的说完之时,便清楚的看到了乐宁朦的脸,这一看之下,她也赶紧闭上了嘴,只是心里还是不服——哪怕这张脸生得极是貌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庶民,哪里比得上她们这些名门贵女呢?
然而,就在她皱着眉头刚刚念叨完时,突地一阵疾风从身边掠过,带动着她的衣裙差点将她绊倒在地,一个孩子的声音高喊了起来:“阿翁,阿翁,你抱了娘亲这么久,也该抱抱我了!”
一边喊着,便一边奔到了谢容且的身边,抱着他的大腿可怜兮兮的请求道。
谢容且看了这孩子一眼,感慨万千之余,也不禁一笑,一手便将孩子抱到怀中,然后另一手臂又搂着乐宁朦的纤腰,又从桥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那正准备离去的画舫之上。
王导见罢,不由得拊掌称赏:“谢君真乃风流名士,如此真性情,我辈之榜样也!”
谢容且不禁一笑,连忙牵着乐宁朦的手,又拉着坚石进去了画舫。
“走,我们回家!”他道。
画舫之中,谢容且又抱着乐宁朦缠绵了良久,仿佛只有一刻不停的拥抱着才能弥补那心中失落已久的害怕空虚,才能表达出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许久之后,他才将坚石也抱到了身边,问:“尚,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翁呢?”
“我来给阿翁看一样东西!”仿佛故弄玄虚似的,坚石将一张绢帛一点一点的展现到了谢容且面前,这是一幅画,画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有戴面具的,也有没戴面具的,各种姿态面貌呈现,画上之人极其惟妙惟肖,与他并无多少差别,这时,坚石又道,“阿翁是不知道,娘亲她可唠叨了,几乎每天都会拿着这幅画出来告诉我,这是你父亲,你父亲叫谢容且,字明朗,是陈郡谢家谢鲲之子……”
“尚,别说了!”乐宁朦不好意思的插了一句。
坚石却不听,继续道:“娘亲每天都要念叨一遍,还要我画阿翁的画像,如果我还记不住的话,那就是笨蛋了!”
小孩子极其天真浪漫的话语落在谢容且耳中,却是令得他眼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他再次将乐宁朦拥进了怀里,不停的道着:“谢谢你,卿卿,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儿子!”
坚石见到谢容且这种反应,似乎也大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高兴的在画舫之中玩了起来,玩得无趣了之后,又道:“阿翁,娘亲,我今天特别高兴,我给你们跳一支舞,念一首诗,好不好?”
“原来坚石还会跳舞,作诗,好,我一定要看看!”
谢容且说完,便牵起乐宁朦的手,追着儿子的身影走出了画舫。
于是坚石便在船头上跳起舞来,他跳的正是他年少时所爱跳的那一曲鸲鹆舞,小小的坚石跳出来更有一种活泼生机的雅韵,却又在这种稚气生动中透出一种小孩子所没有的令达风流。
仿佛一只鸟儿终于倦了飞落在船头,坚石迎风飘舞着的衣袖终于垂了下来,他望着谢容且与乐宁朦,嘻嘻的笑了起来,脸颊边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这时,他开口念道:
“青阳二三月,柳青复桃红,
车马不相识,音落尘埃中!”
谢容且与乐宁朦不禁相视一笑,河上清风徐来,将乐宁朦头顶上的帏纱吹落了去,春日的阳光投射之下,乐宁朦脸上的笑容如水生霞晕一般的明艳,干净,舒朗,三千愁丝随着这一笑释然而解。
谢容且不禁捧了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卿卿,你愿与我在这乱世之中创造出一个鼎盛的家族吗?”
乐宁朦倏然抬起眼睫,望着他那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睛,良久良久之后,朱唇轻启,微微一笑。
“我愿意!”她答道,“从此我便是谢家妇,与夫主一起齐生死,共祸福,誓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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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一下:文中石勒所说的“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意思是:你的名望超过四海之人,身居朝廷重任,年轻时入朝为官,一直做到满头白发,怎能说从不参与政事呢?使国家破亡风俗败坏,正是你的罪过。王衍便是西晋史上最为典型的清谈误国又没有气节的名士了。
其实王谢风流在东晋时才达到一个鼎盛时期,某夜这是写的是陈郡谢氏崛起初期的故事,谢容且是某夜虚编的人物,陈郡谢家自谢安起便与琅琊王氏声名并列,成为东晋史上最为顶尖的两大门阀士族,从太傅谢安,到风姿江左第一的谢混,蓝田出美玉的谢庄,锦心绣口的谢眺,咏絮的谢道韫,以及芝兰玉树生庭中的谢玄,《晋书》之中所留名的谢家子弟可谓是数不胜数,然而,让人觉得最不可理解也最为传奇的,便是那有镇西将军妖冶之称的谢尚,相传这位容颜俊秀妖冶绝美的将军一生都改不了对颜色的偏爱,又精通音律,几乎所有乐器无一不通,高兴起来可以在宴会上翩然起舞,一曲鸲鹆舞倾倒无数朝野士族。
谢尚都督西部诸州军事,为陈郡谢氏首次取得方镇屏藩实力,谢安淝水之战正式将谢家推至一个巅峰,自此之后,陈郡谢氏便与琅琊王氏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