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利益还是信仰?

草上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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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昊心中一点也没底,现在他只能确定圣地亚哥城堡即将到手,最迟不过九月上旬。但这一战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尾,他拿不准。很多疑问还萦绕在他心中,比如己方会死多少人,其中英华军多少,仆从军多少,华人劳夫多少。而最大的疑问,还是西班牙人会死多少,这个数目,决定了他会给李肆交上怎样一份答卷。

    克林顿惭惶,地道:“西班牙人非常顽固,他们认为一定会遭受残酷的杀戮,所有人都动员起来,我的劝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他被贾昊派去向西班牙人传递最后通牒,但很明显,他的不列颠人身份无助于此项任务,说不定还起了反作用。

    “按照欧罗巴的交战法则,我们已经尽到了义务……”。

    克林顿对西班牙人的顽固很不理解,在他看来,中国人跟欧罗巴人都遵循着相同的战争法则,甚至中国人对战争法则的认识,历史比欧罗巴人还要古老悠久得多。就说近代,当年郑成功攻台湾,还不是允许荷兰人投降,让残存的守军安全地离开了么?

    “这一战不止是利益之战,更是信仰之战。”

    贾昊低声自语着,这是李肆在谕令中的提点,也因为贾昊很在意把握战争的分寸,李肆才会放心地将吕宋全局交给他。

    就为这般信任,贾昊也不愿接受克林顿的建议,丢开所有顾忌。

    心中积郁,贾昊登上望台,俯瞰前线战况。

    圣地亚哥城堡,原本如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以坚不可摧的石壁、参差林立的棱堡和无数火炮遮护,带着世间一切无可撼动的淡然,卧在大海与江河的交界处。

    可现在除了靠海一面,三面城墙已经四处垮塌掩护主题的棱堡也化作堆堆碎石,至少十多道裂口,加起来超过两千码的正面再无可靠防御。原本城墙后方的炮台,现在却成了最后一道防线。

    英华军正以平行壕体系从北面和东面向护城河接近,在西面的帕西格河上也有动静,英华军以风云炮压制了对方炮火后,将西班牙人丢弃的海船拖到了河口,并排连在一起,锚泊在河面,搭起了一道浮桥。这只是佯攻为的是不让西班牙人将兵力腾出来全堆在北面和东面。但若是能在这边找到机会佯攻也会变成实攻。

    除非神明下凡,否则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圣地亚哥城堡已经完了。

    越过破碎的城墙,城堡里面,无数人流正来回穿梭,挖掘壕沟,堆砌胸墙。望远镜里,这番景象虽然模糊,可西班牙人顽抗到底的决心却份外清晰。

    贾昊心中一半是炽热的烈火一般是沉郁的雷云。他当然想爽快地将西班牙人彻底抹掉,告慰百多年来被屠戮的华人以及开战以来阵亡的英华将士。但李肆的提点,以及自己对此战的理解,却又在告诉他,这不是最佳的结局,既已付出了如此牺牲,就要获得最佳的收益。

    “哟红毛还在顽抗呢,是仗着那些炮台还能坚持?”

    一个大嗓门响起胡汉山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红毛”已自认为是“西奸”的冈萨雷斯上校。见到圣地亚哥已是如此凄惨,上校紧紧闭住双眼,暗道自己的罪孽又深了一层,这全是自己的得”,…

    “那些炮台,你们海军有法子?”

    风云炮和其他火炮的精确度可没那么高,要拔掉城墙后方那些炮台,就得靠人命去填,贾昊自然期望海军能出把力,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嘿,我们还真能办到!”

    胡汉山眼睛亮了,海军修养了两三月,船大多修好,人手也正在补训中,这边战事还没结束,手心自然又痒了。

    得他一声令下,海军又热闹起来了,一艘艘战船靠港,将什么东西卸了下来。两天后,一个个两三丈高的土台在圣地亚哥城堡周围立起,一门门小得在此处战争几乎不能称为炮的家伙抬上了土台。

    “这是什么玩意?”

    克林顿又来了兴趣,想上土台仔细参观,却被通译拦住,说这东西严格保密,客卿想要见识,除非加入英华国籍。

    克林顿耸肩,他对英华很有好感,但不等于就要放弃自己的祖国,同时,他也不觉得这么小一门火炮能有什么神奇。

    接着他就动摇了,二十多门两寸炮装上了陆军四寸炮的炮架,如大号线膛枪,在两里外不停轰击,将城墙后方的炮台打得烟尘四起,炮车分离,人体飞溅。仅仅只是看那几乎全集中在炮台上的烟尘,就知道这些小炮的准确度有多高了。

    “赛里斯人…,果然是赛里斯人啊……。”

    克林顿已是彻底无语,就只能这么机械地感叹着。‘这帮西班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可看到城堡中心,平民和军人依旧在亡命地搭着又一道防线,胡汉山也如此感叹着。

    “想殉教,想成圣,想让我们中国人,成为整个欧罗巴仇视的公敌,狂信者的心思,还真是深不可测呢。”

    接到范四海从内线那获知的消息,贾昊摇头,四哥儿的预料果然没错,这真是一场信仰之战。

    那么,四哥儿给的那张底牌,也不得不用上了,真不知道,百年后,人们会怎么评述这场战争。

    贾昊招来范四海,一阵吩咐后,范四海点、头,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行前陛下也对小、民有过交代,看来也确是要如此行事了。”

    贾昊沉着脸道:“此事跟陛下无关,是我贾昊一人定策。”

    范四海一惊,压低声音道:“此事关联甚深,都督一人怕是难以背负。”

    贾昊摇头:“陛下并未向我下过此令,我是吕宋都督,用不用此策,还由我一言而决!”

    他盯住范四海:“这也是你的主张,跟陛下无关。”

    范四海呆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都督既有如此心志,敢背下这般责任,我范四海又怎敢不附磺而随!”

    两人的商议没落入他人耳中,可看在胡汉山眼里,却像是在纠结什么,以胡汉山的理解,怕还是忧心将士死伤。陆军这两三月里已死伤六七千人,算上仆从军,总数高达两万之巨,这让胡汉山有了强烈共鸣。西班牙人继续顽抗,这个数字怕还要拉高一大截。

    他怒声道出自己的主张:“再派人去劝降!告诉他们,不降的话,就别怪咱们不客气!”

    这不是废话么……。

    可接着胡汉山的话,就让众人额头生汗,“让工匠造抛石机,一旦他们不接受最后通牒,就将疫死之人的尸体砸进去,看他们还能守多久!”

    克林顿暗道,真是魔鬼,冈萨雷斯上校心中大叫,这家伙就是迪亚博罗鞍世,没错,我早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冈萨雷斯上校,为了不让你的族人面临这样的厄运,愿意去圣地亚哥城堡,递上这份通牒么?”

    贾昊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胡汉山的提议,在他看来,这也是一项能有效瓦解对方斗志,同时又让西班牙人不会将自己递出的那张底牌,看成是软弱。

    “看吧,一旦我们众志成城,主就降下了福音,震慑着那些异教徒,让他们开始在我们坚强的意志下发抖。好的,我会再组织一次弥撒,称颂我主的威能……”。

    八月二十六日,圣地亚哥城堡圣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阿鲁索大主教这么对雷班度总督说着。这两天来,英华军的炮火已经减弱了不少,即便城堡外墙已经四处崩裂,露出无数缺口,而城堡的炮台也被摧毁大半,但英华军依旧还没发起总攻。

    大主教将英华军的沉寂归功于这几日越来越频繁的雨水,自然,这雨水也是上帝在庇护他的子民。

    雷班度总督似乎还有话说,可听了大主教这话,他张了张嘴巴,最终只说道:“主佑西班牙……”。

    离开大教堂,回到自己的总督府。偏僻的厅房里,一群衣着光鲜的绅士们正等得焦躁不安,见他进来,一下围住了他。

    “总督大人,大主教怎么说?”

    “大主教愿意吗?”

    雷班度总督环视众人,缓缓摇头,众人顿时一片哀叹。

    “诸位,这是生死时刻,我们就得拿出最大的勇气!”

    总督掷地有声,压住了这些人的绝望,他看住众人的目光似乎正噼啪爆着火芒。

    “为了家人的安危,为了西班牙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出了后面两字:“利益!”

    众人沉默了一会,却还是有些惶恐,不少人道,马尼拉一直是教会在把控实权,咱们这些商人能顶什么用?

    这话说得没错,在马尼拉,总督可不是老大,甚至军队都受教会的控制,大主教才是无冕之王。

    总督啪啪拍掌,一个人从门外进来,引得众人一阵低呼。

    进来的是胡安上校,他决绝地低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那帮宗教疯子……。”

    八月二十七日晨,圣奥古斯丁教堂,阿鲁索大主教和各教区的主教汇聚一堂,要在这最后时刻,为所有西班牙人举行一场弥撒,坚定大家的斗志,从容地迎接死亡。

    当数百士兵在胡安上校的带领下,将大主教和所有教会高层包围起来时,教堂里大多数官员显贵们还没有回过神来。

    大主教却似乎有所觉悟,他苍白着脸,强自镇定地道:“不要被冈萨雷斯那个叛徒吓住!我们得主庇护,中国人那些卑鄙伎俩是不可能瓦解我们的!

    有没有瓦解不清楚,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志都已在崩溃边缘口前日被俘的冈萨雷斯上校以中国使者的身份进了城堡,宣称大家若是不投降,中国人就要效仿当日蒙古人那样,将病死者的尸体抛入城堡。

    “他们是认真的!该死的,你们为什么还要抵抗下去!”

    冈萨雷斯上校那惊恐的表情,苍白的面目,给当时的所有在场者以极大震慑。

    这果然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威胁,但如果大主教和教会还要坚持下去,一般的平民也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就等待着大主教会怎样表态。就在官员显贵们齐聚大教堂时,数千平民也聚在教堂外,在等待大主教给他们指引。

    “他们是要我们柬手就擒,一旦我们投降,他们不会理会什么承诺,要将更残酷的罪行施加在我们身上!你们……,你们这些凡人,居然敢置疑我,置疑我们教会,置疑我主的指引!?”

    大主教沉稳地训斥着围住他的士兵,让对方羞惭地低下了头。

    “大主教说的对!不能相信中国人!”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守住对吾主的忠诚!”

    “投降还有希望,怎能这么随便就放弃了希望?”

    但没人放开他,教堂里,众人也分裂为两派,激烈地争吵起来。

    “希望!没错,我们还有希望!”

    一个嗓音镇住了大厅,是雷班度总督。

    “我可以给大家一线希望!我从绝对可靠的途径那获知了一项绝密消息!”

    雷班度总督扫视众人,言语中透着无比强烈的信心。

    “不管马尼拉的未来如何,中国人的政策,是要跟我们西班牙维持正常的贸易往来,他们希望……。”

    “他们希望,大帆船贸易,依旧能延续下去。”

    这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众人都觉得无比荒谬,似乎这几个月来的血腥残杀,都像是一场玩笑。

    但正因为如此荒谬,大家反而相信了,这才是常识,不对吗?信仰?强烈背离利益的信仰,难道不是荒谬的?

    沉默了好一阵,官员、商人们纷纷出列,他们庄严地道:“马尼拉西班牙人的命运,不能被少数人握在手中,所有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我主赋予每一个人的权利。我们要求,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我们整体的未来。”

    大主教和教会人士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中,雷班度总督赶紧道:“我同意了!此事跟教会没有关系。另外,教会在之前跟马尼拉华人的冲突中,扮演着用心让人极度怀疑的角色,因此我决意,第一项投票,是裁决是否将所有教会人士拘押起来,等候审半,同时清理教会在军队中的不利影响。”

    没有犹豫太久,“我同意”、“赞成”的呼声此起彼伏,教会对马尼拉西班牙的控制,也在这股声浪中轰然垮塌。

    “大主教!这是背叛!”

    “我们该奋起反抗!”

    神父和主教们被驱赶到教堂角落里,还抱着希望,看向阿鲁索大主教,这个老人却颓然地一笑。

    “圣战未起,却已经失败了,正如罗马教廷这几百年来不断遭受的失败一样。看看那些嘴脸,商人,跳出来的都是商人!他们满脑子只充塞着金钱和利益,怎么可能指望他们跟中国人发动一场圣战呢。”

    天主教呵呵笑着,热泪长流地笑着。

    “我错了,异教徒,信奉金钱的异教徒,早已经腐蚀了我主的荣光,我诅咒他们……”。

    不管大主教如何诅咒,当范四海通过内线,将“中国人希望保住大帆船贸易线”的消息传递给那些跟华商联系甚密的西班牙商人,同时冈萨雷斯又以正式途径,发出了中国人不惜以生化武器尽灭抵抗者的信号时,西班牙人的意志终于瓦解了。没有谁能顶得住这软硬两面的夹磨,而能顶住的那些教会人士,则被以总督为首的商人派,联合胡安上校这样的军中良心派一同推翻。

    接下来的投票徒具形式,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赞成投降,但为了留下可靠凭据,雷班度总督等人依旧坚持以正规方式投票,因此圣地亚哥城堡的陷落,被推后到了九月一日。

    “胡安上校,又见到你了,这次你是来做什么的?”

    贾昊淡淡地问着,对方苦笑着摘下帽子、军刀,然后立正,低头,鞠躬,用双手捧着军刀,姿态极为标准。

    胡安上校道:“元帅阁下,我代表马尼拉的所有西班牙人,向您正式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