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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只是“抗旨不遵,擅起边畔。”这还不足以支撑雍正对张伯行所判的刑责,当然,雍正也不满足于给张伯行定这样的罪名。只是他身为皇帝,给事情定个性,态度交个底,已经足够,接下来就该臣子们出场。
尽管殿中跪了一地官员,却并非扫尽一殿之臣。侧面伺立的王公们,以及军机大臣隆科多,从西北回来的新任大学士富宁安等满臣,他们非但没有跪下,还拿着警惕和憎恶的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那些臣子,很明显,跪着的大多都是汉臣。[bsp; 感觉形势很是不妙,王掞鼓足气力,高声道:“本朝未开如此先例,先皇在时,更以仁德治世,请皇上三思!”
提到了康熙,似乎让这帮汉臣胆气更足了,都高声应和着,叩头的动作份外整齐,乾清宫正殿顿时发出轰隆一阵响声。
这响声汇成一股气势,让满臣们都是心头一震,隆科多惊得跳脚叫了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是要造反么!?”
张廷玉也看向雍正,准备悄悄出殿,好去召集侍卫。得雍正信任,张廷玉现在也兼着御前大臣和内大臣之职,可以调动乾清门侍卫和护军营。
雍正明白张廷玉的心意,将手一摆,心中自信充盈。
“仁德!?”
他的高声讥讽在大殿里回荡。
“皇考仁德,就容得满天下臣子肆意妄为!恃宠而骄!?皇考仁德,就换来了国库实存不到账上的一成!?皇考仁德,就换来官商蛇鼠一窝,放出李肆那滔天巨逆!?皇考仁德……”
说到后来,雍正已是面目狰狞,声若噬人之兽。
“就让尔等,忘了臣子本份!?”
这一番话吼出,汉臣们本是趴在地上的,却一下惊得都快扑在了地上,他们忽然发现,张伯行之事,好像不止着落在张伯行一人身上。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张伯行误国,该杀!”
这是患病的赵申乔,他可没有跪下,原本他就跟张伯行这类人有嫌怨。
再一个人出列,是田从典,他语气满是遗憾,但也显得异常坚决:“张伯行不止误国,他更是大逆不道,辜昧先皇所誉,皇上所托。”
接着一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此人一开口,王掞圆睁双眼,难以置信。
“张伯行之罪,该由三法司从速判审,皇上该选派得力之人,坐镇三法司,厘清张伯行的罪名,以平天下,以谢国人!”
张鹏翮,也是有名的清官廉吏,跟张伯行并称熙朝“二张”。民间官声虽不如张伯行,朝堂的影响却远胜对方。他跟张伯行虽有小怨,昔日江南案里,还因偏护噶礼,名声有损,但论及“清官。”张伯行在他面前还只能自称晚辈。
认真说起来,康熙时代,但凡有政治野心的臣子,那都是“清官”。赵申乔最初也是以清官身份登堂入室的,后来才变成疯狗。田从典之流,也都是因官声清廉而从地方入的朝堂。
为何会这样呢?上有所好嘛,康熙标榜仁治,仁治盛世,自然处处都是清官。陆陇其、于成龙之类,死了家中都刮不出几个铜板,这种清官大家学不了,但多下下乡间田头,穿着破烂官衣招摇,面对银子捏鼻子挥扇子,在商人身上作威作福,在跟民人有关的小事上顶撞一下上司,美其名曰“为民请命。”清官路线就这么被大家踩了出来。
技术不高,或者弄假成真的,自然都牺牲了,能一路踩进朝堂的,可都是个中高手。也有像王掞这样,一直泡在上面,还真当康熙诚心养儒扶理,以清官满天下为荣。
所以当王掞看到张鹏翮这个朝堂清流领袖跳出来说这话时,就觉异常震惊。
张鹏翮这话什么意思?貌似讨要公正处理,实质却是为皇帝献策。让三法司从重从快,明正典刑的用心再明显不过。还特地点醒皇帝,要派心腹坐镇三法司,免得下头人干扰。
张鹏翮一言,如撤退转进的信号,趴在地上的汉臣们全都起来了,朝着雍正拱手山呼:“求请会审张伯行!”
雍正呵呵冷笑,笑声好半天都没止住,如寒风吹刮,刺得一殿臣子心底阴冷无比。
十二月眼见要过了,雍正之元也要跳到第二年。江宁府衙监牢里,听到脚步声响起,张伯行挥手赶开即便是冬日,也在这里生活得滋润无比的蚊蝇,心头开始忐忑不安。
他听得清楚,来者是一群人,其中有不少人踩着的步子很宽,那是官步。他之所以不安,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名声受污。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作为,旁人都觉不可理喻。
大半个月前,他在武昌焚了妖女,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反而得来南蛮军民的疯狂报复。对此他虽震惊和不解,但却没有绝望。他作好了在烈火中与城俱亡的准备,这样他依旧是一个忠臣,一个赤胆忠心,日月可昭的大忠臣。
可他没来得及去死,雍正的急诏就到了,直接免了他的职,却没交代之后的事。
他仔细思量,感觉皇上是不是有心就故意让他以无职之身,死在武昌。这样既能给李肆交代,平了他的怒气,朝廷也能留下颜面。
如果他真只是一心为忠,他还真的就留下来了。可他之所以忠,求的是什么?还不是求名么?背黑锅可以,可为背黑锅而死,他绝不愿。
所以他逃了,反正他已没了官身,诏书也没交代,他这也不是逃。
但他跑到江宁,跟昔日属下联系,想打探朝廷消息时,对方却把他卖给了署理两江总督李卫。这李卫是皇帝心腹,跋扈异常,知他是个关键人物,当场就将他押进了江宁府衙的监牢里,一关就是大半个月,现在,怕是得了处置他的章程。
“只要能活着,我都还有救……”
高大身影领着一帮官员露面,那正是李卫,见李卫等人脸色沉肃,张伯行心中还存着希望。
“张伯行,朝廷已降下旨意,今日你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卫脸上带着讥讽地叱喝着,让张伯行瞳孔扩散。
“你罔顾人命,悍然负法,于康熙五十四年,刑讯逼死张元隆等十七人……”
“你贪昧污渎,于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任内,收受赂银合计四千七百七十六两,吞没公帑十七万一千六百二十三两五钱三分四厘有奇……”
“你以操守为资,以廉名为筹,害江南商民无数,任内积下六百一十六桩冤案,苦主无数投告,江南民怨沸腾!”
“你奔丧居孝未满期,就行书朝中之人谋起复,不孝如此,世人侧目!”
“你督湖广,更将军国大事视为揽名之机,骄横抗旨,非礼不臣,败坏纲常,不轨之心昭昭,不容于国,不容于天!”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人子有取死之道,自有人君定罪,按律法处刑。而你张伯行,擅施火刑,行非人之事,其举胜于妖邪,已沦入邪魔之道!”
李卫展开诏书,装模作样地念着,他不怎么识字,所以满嘴说的都是实在话,而非诏书上文绉绉的判词。由此张伯行还得在脑子里“转译”一遍,才能明白,自己到底被定了什么罪。
就在他大致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时,李卫沉喝一声:“皇上口谕,你张伯行,可是猪狗之辈!?可是妖邪入心!?朕看你张伯行,非类于人!根本就是人面兽心,混于人世之邪魔!”
张伯行就觉一股怨气直冲天灵,他愤声高呼:“冤枉——!”
他自然会觉得满心冤枉,这才多长时间?大半个月!除去路上来回时间,朝堂议定他的罪名,就用了不到十天时间!这是何等神奇的速度啊……
就在这雷霆一般的审理中,他张伯行被套上了一顶顶帽子,酷厉、贪污、无节、骄横、渎职、不臣、妖邪,几乎完全是照着他原本有的“天下第一清官”的模子,给压下了一道阴印。有什么美名,就刻上什么恶名。不说那些贪污和亏空,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材料,说什么居丧谋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这个标准,李光地岂不是该死上十次!?
但另一些罪名却不是虚的,他张伯行昔日在江南,为压制工商,下手确实不软。现在署理他旧职的李卫对这情况可是再清楚不过,补上这些黑材料,易如反掌,让他的罪名板上钉钉。
李卫身后的官员鄙夷地道:“冤枉?你若是冤枉,天下就无可罪之人了。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更是邪魔噬心。若非满心妖邪,怎么会以朝廷命官之身,判下火烧活人之刑!?”
另一个官员冷哼道:“谁该死,该怎么死,都是万岁爷定,你张伯行凭什么来定!?”
张伯行深呼吸,还想为他的名声辩护,李卫却挥手道:“来呀!送张伯行上路!”
这就要行刑了!?张伯行眼珠子圆瞪,这一定是李卫矫旨,没错!就如他当初悍然而为一般!先皇在时,仁德治世,定民人一死都要再三思量,他张伯行名满天下,怎能连大理寺都没进,就直接在江宁处死!?
他就要张嘴高呼,却被衙役一把摁住,塞了嘴,缚了手脚,直接朝外拖去。
“我在江南,是人人皆知的张青天,要能见到老百姓,能听得他们唤我张青天,我还有机会。就算是死罢,我终究能留下美名,我张伯行,是天下第一清官!是先皇金口玉言定下的!”
迷迷糊糊间,他已被押上了刑车,此时正是晌午,冬日阳光低沉,却还是刺得他眼花。可闭眼时,却依稀见到,府衙外已聚了大群民众。
果然如此,果然是知了消息的老百姓来为我喊冤了,我得挺直了身子,让他们见到一个铁骨铮铮的好官!
张伯行一边想着,一边睁眼,正见衙役拿过罪标,要向他后脖子上插,那上面的字样再清楚不过,其中俩个字让他如雷轰顶,纵然心志坚强,那一瞬间,全身肌肉也失去控制。
凌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