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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家的臣子最清楚。
朝堂上下,无论官职大小权位高低,在单独面对景泰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安,唯独温锦迁是个例外………………他当然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疯子,但同样的,他也不觉得景泰有那么可怕。
温锦迁本是昭文馆学士,官位不高不低,手中也不存太重的权力,直到付家倒台后,他才开始崭露头角,不是他想要借机出头,而是被景泰皇帝硬生生地提拔起来的,与他同期崛起的,还有另外几位大臣,但是几年下来,其他人都已经不知所踪了,唯独温大人的官越做越顺,短短几年里,他已经做到中书令高位。
有人暗中传言,莫看老温现在得意,说不定又是一个付潜训。对此温大人只是一笑了之,自家事自己知,他绝不会落得付丞相那样的下场,自己和付大人不一样、和满朝的大人都不一样,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不论再大的官,说穿了,一份工作罢了。
中书令和店小二其实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给老板干活的。
店小二如果总惦记着掌柜的钱匣子,会被扫地出门;中书令若是总想着皇帝的东西,下场怕是会更惨吧。两份工作,当真没有区别的,如果非要找出一点不同,仅在于,店小二的老板只有一片店面、一个钱匣;而中书令的上司,坐拥天下一切……这就是真正的关键所在了!
从荒漠里的一块石头到朝堂上的重臣,大燕境内所有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景泰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科举。
从朝廷角度,科举为国家选拔人才,不停提供新鲜血液;从考生来看,这是改变身份、一跃龙门的大好出路;且这套制度大大刺激了民间‘读书,之风,不论从哪个角度去想,科举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否则也不会从大洪朝开始一直沿袭到现在。
科考之中同期贡生彼此间会多有联系,把一份交情落在贫贱时,将来大家都当了官,彼此会有个照应…‘同科,之谊是官场中的一份重要关系,这才有了‘天星榜,一说,指的是同榜出来的学子,日后都得做高官大吏,这其中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将相之才,不外大家走得更近、彼此更照顾,渐渐凝成了一股绳、结成不错的势力;
另一重更重要些…中榜考生会被拜会主试考官、奉其为师,这是自古便约定俗成的规矩,考生固然有抱大腿之嫌,但对考官而言,何尝又不是个丰满羽翼、发展势力的好机会。
当初付大人就一手把持科考,严查造假舞弊,对有才但无钱的学生还会特别关照,落了个廉相尊师的好名声…也只有内行才晓得,付丞相图得根本不是钱,而是人。
可是考生也好…考官也好,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天下是皇帝的,所有的考生、所有的官自然也都是皇帝的。
你用皇帝赐下去的官来编结自己的势力,又和店小二从偷掌柜的钱有什么区别?
所以温锦迁把手揣在兜里,从来不会伸出去,就是那个道理,所有一切都是皇帝的,不管他拿什么,归根结底都是偷了万岁的东西。
或许皇帝不说什么…但他把事情看在了眼中、落在了心里。
付大人曾是当朝丞相,温锦迁在他麾下为官,自然也有过不少接触,以温大人对他的了解,姓付的绝不是笨蛋,正相反…丞相精明多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温锦迁自忖远远比不得他,是以一度有些疑惑,连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丞相怎么会想不通?
直到后来,温锦迁做了中书令,位置不同、眼界也变得更加高远,才大概想明白:丞相不傻,只是低估了皇帝。
付大人不是从本朝才开始做官的,在上一位皇帝驾前,便已经身居丞相高位,权力场中有进无退,他已经走上来了,想要在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所以丞相一直在努力维持一个局面,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一个平衡上:既不会威胁到皇帝,又能让景泰心存忌惮,不敢轻易铲除……可是付大人眼中的‘平衡”在皇帝看来却只有:三天。
三天工夫,付家被连根拔起。
景泰剪除三大重臣,谭归德是怪病、权力渐渐瓦解;谢指挥使是暴毙,继而取消常廷卫编制;就只有对付付丞相的手段最为激烈,毫无征兆中圣旨颁布,朝野引发剧烈震荡,可是这份‘震荡,比起想象中,却还是轻得太多太多了………………没人能明白景泰究竟是如何做的,竟然能保住大局稳定,或许是神佛保佑?对此温锦迁无意追究,也不敢追究,他只明白一点就足够了:老板凶猛,想长长久久地把这份工做下去,‘本分,两个字尤其重要。
所以温锦迁很本分,所以温锦迁的官越做越顺。而尽本分并非畏首畏尾,恰恰相反,该说的他一定要说,不管皇帝是不是爱听,他觉得,自己挣得就是这份钱。
今天万岁很反常。
以他平时的脾气,一点小事都会有人头落地,这次一座大营反了,他竟笑起个没完。温锦迁只当没看到万岁的笑容,神情沉重道:“万余叛军不足为患,但‘护法,之名殊为可虑。尤其国师怀莫测之佛主与人皇对立,此事天下皆知,在大燕朝堂上则是个大大的忌讳,没人敢向景泰多嘴,但温锦迁‘本分”既然涉及到国师他就要说,皇帝不爱听也没办法,为此以前也挨过不少训斥,不过也只是训斥而已。
出乎意料的,这次皇帝没有发怒,反而笑容更加欢畅了:“锦迁,想不想立功?”
温锦迁肃容应道:“为吾皇分忧本是臣子分内之事………………”
不等他说完,景泰就不耐烦地挥手:“这里不是说漂亮话的地方,直接说,想还是不想。”
“想。”温锦迁回答得挺实在。
景泰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明日朝议时,朕委任你为钦差…赶赴西南调运兵马,替朕追剿逆匪。”
温锦迁吓了一跳,他是地地道道的文臣,对兵家事几乎一窍不通…这皇帝得昏庸成什么样子,才会弃无数上将不用,派出去打景泰则好整以暇,继续摇头道:“不用担心,朕说让你立功,你就一定会立功!到时候小虫子会和你联络,那时自然就明白了。”温锦迁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听皇帝的意思,表面调运兵马的钦差是自己,但暗中有所动作的则是那个小娃娃太监,一位文臣,一个太监联手平逆?这哪是打仗,干脆是胡闹。
温锦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站在原地不肯退下:“吾皇恕罪…臣想不通。”别人得了这个差事,不论文臣武将都会大喜过望,先不说双方实力差距悬殊…真打起来胜算极高,就算找不到人也没关系,山高皇帝远,功劳还不是随便下面怎么来报。
不过温锦迁不行,他一定要‘守本分”领差便要办差,宁可把丑话说在前面。
对于大臣的质疑,景泰全无火气,笑呵呵的说道:“不用想通,朕怎么说你就怎么办…等到了西南,着各州兵马待命,然后你就没事了,带着老婆儿子四处转一转,朕知道你祖上也是西南人士,借这个机会回老家看看也不错…有州官给你送礼物就尽管收下,这次朕不追究。”
“就当出游,踏实去玩吧。等时机到时,小虫子会把叛军的藏身之处告之于你,你就命附近兵马赶过去剿灭叛军便是了。放一百二十个心,那时候叛军首脑已死,只剩一盘散沙,这是必胜一仗!你只消记得一件事:平叛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一个人的辛苦,和小虫子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他从未离开过睛城。”说着,景泰靠回椅背,舒舒服服地喝了。茶:“这几年你跟在朕身边,辛苦不说,还提心吊胆,朕看得见,你当得这场功劳。”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锦迁又哪还能不明白,对平叛一事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十足把握,派他去做钦差,干脆就是白白赏赐一份大功勋,用以犒劳自己的‘本分”
温锦迁不再多问,跪拜于地,大声谢恩。
景泰则把话锋一转:“岚源的案子,了解了么?”
后者恭声回应:“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处理,不日将落案终结。”
温锦迁回答过皇帝的问题,不料景泰忽然又摇起了头:“不可结案,所喜牵涉此案之人,不论主从,统统要严加治罪!”
岚源是大燕东北沿海一县,因为靠海,当地私盐泛滥,盐枭与官吏勾结靠贩卖私盐谋取暴利,前不久刚刚被查处。这桩案子牵连不小落罪者众多,不过景泰已经定下了调子,只追元凶不问从者,算是宽大处理了。
不料此刻皇帝又推翻前议、大开杀戒。
温锦迁沉声提醒:“涉案者众,逾千人之数。”
“让你严查就要严查,不用废话了。”虽然一直在笑,虽然有把握立刻扑灭叛军,虽然这这次反叛更向天下人证实了‘国师与皇帝势不两立”但当皇帝的,听说自家军队造反,又岂能真正开心?万岁爷不开心的时候,总是要杀人的,而且只杀这点人,景泰还嫌不够,低下头又想了想:“还有………………镇庆营的家眷,你觉得怎么样?”这种事本来不在温锦迁职责之下,不过景泰也没打算让他去执行什么,只是问问他的看法。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打不打打得到叛军,都要给叛军的亲族落罪。温锦迁立刻摇头:“乱世当用重典,可如今大燕欣欣向荣,不过小小一股叛军,陛下又对平逆之事胸有成竹,不宜大兴株连。”
景泰显得有些踌躇,国师临行前曾认真嘱咐,要他收敛些杀性,哪怕先忍一忍,等国师回来后再帮他杀……犹豫了片刻,他又道:“或者画到杠杠,比如仁勇校尉之上的家属?咳,算了,不问你了,下去吧,另外在告诉外面的内臣,着他们去把诸葛小玉找来,朕要见他。”
温锦迁施礼、告退,没想到刚退到门口,景泰突然又一拍桌子:“对了,你老婆!”
温锦迁大吃一惊,全然不清楚正琢磨该如何杀人的皇帝为何会提到‘你老婆”而景泰又笑了起来:“刚才说让你带老婆孩子去西南游玩…是朕糊涂了,钦差出巡是办公事,不能带家眷的,不过带上孩子们无妨,他们也都是咱们大燕的官,你家夫人嘛,带着就不太像话了,不用懊恼,朕再帮你找机会。”
温锦迁这才明白,陛下脑中的念头晃来晃去,没人知道他此刻正想些什么…………大臣退下之后,景泰转目望向了小虫子,笑容丑陋,目光却是亲切的:“要辛苦你一趟了,能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么?”
小虫子满脸的〖兴〗奋,算算年纪,一品擂之前,他顶替前任小豆子的时候刚刚十岁,如今已经满十三,正是少年豪情的年岁,巴不得能出去做些了不起的事情,闻言立刻点头:“镇庆挑着‘护法,的旗号,自以为得计,其实是自寻死路。我带师父留下的信物赶赴西南,请当地须弥院的师兄出面联络反贼,他们不知道万岁和师父的关系,一定会接受雷音台一脉的示好,布下口袋把首脑一网打尽,剩下的无主叛兵,就交给温大人处理。”
小虫子聪明,一下子把事情的关键讲出来,景泰点头笑道:“不错,不过你要记得,你只是替国师去传话,具体怎么布局、如何缉拿叛贼头目这些事情,你不要参与…莫误会,不是信不过你,他们武人刷到弄枪,多少会有些危险,我可不想你受伤。再就是,你还要请是师兄们帮忙,一定要逼问出一桩口供。”
说到这里,景泰估计停顿片刻,小虫子响亮回答:“我晓得,要问出叛军藏身之地,以便我军围剿。”
景泰咳了一声,摇头而笑:“废话,这个还用说么?”视人命如草芥的景泰,对自己人时却宽厚得很,也不去为难小虫子,直接给出〖答〗案:“镇庆的护法之旗纯粹狗屁,朕要弄清楚,他们到底为何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