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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雪。
赵杏和清风在往来的行人中一路走着,两旁商铺林立,吆喝声渐起,比之厌次县又格外繁华热闹些。这里,并不是厌次县。
这是哪里,赵杏问。
南阳郡,清风回答。末了,又补了一句,你已睡了多日……
原来是南阳郡……赵杏心下一沉,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去,不再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害怕清风会说什么。
等到了集市,清风停下脚步。
赵杏一愣……这里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居然纷纷收了买卖,向城门涌去。她看向清风,清风却缓缓别开脸,轻声道,“小姐,你想知道的在那边,你去看看,看看吧……”
雪下得很凄美,一点点像闪亮的星星,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杏眼睛被雪点子刮得一阵刺痛,抬头看,天地阴暗霾恻,北风鼓鼓作响,寒彻刺骨。她猛然甩开了清风的手,挤入人群中。
彼处,数十层百姓,桓桓叠叠,声音密密麻麻。
“啧啧,广川王这次居然又诛杀了一批穿越反贼,你说说,皇上会不会因此迁怒?咱们郡上的其他逆党不会也跟着遭殃吧?”
“谁知道呢,应该是上头的县官对那些穿越者深恶痛绝,当年不听说还埋了一个万人坑么,都是,都是那些穿越的逆党呢……“
“你们怎敢在此,当众非议朝纲?”
几个官差模样的男子从她身边穿过,百姓们本正讨论在兴头上,见此一一噤声。赵杏只听得边上有人压低声音说了句,“那厌次县之事却是怎么说?”
厌次县?
她微微一震,心如火焚,使尽了力气往那声音处挤了挤,却始终未果。
突然,腰间一紧,一抹熟悉的气息骤然而至,赵杏只听得人群中惊起的阵阵呼声,她已被人抱着越过人墙,站在了最前面。
面前,张贴着两张皇榜。
其中一张写了不少辞话,概括起来正是:广川惠王刘越子,嗣,四十四年薨。刘去继位。
而另一张,写的却是:经广川王查核,平原郡厌次县阳成助为前穿越反贼衡山王旧党,本家四口均已伏诛。厌次县城门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我朝穿越者,凡作乱者,一经查出,当以此十百倍严惩,身穿者挫骨扬灰,魂穿者消魂炙魄。
衡山王,刘赐……即汉武帝的叔叔,多年前曾意图谋反,早已被汉武帝诛杀。他是穿越来的?
而阳成助,正是她爹爹的名讳。
赵杏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人群中离开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和清风的对话。
她问他,“我阳成家四口,只有我……一个人逃出?”
清风声音艰涩,“你爹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从监杀的人手中安排了你阳成家两条活命。他说,他自知必死无疑。”
“为什么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爱娘,哥哥是阳成家长子嫡脉……”
“夫人说,她是一定要陪你爹爹的,明月愿代你,你哥哥不愿让我代他,说若是留了阳成家两个子女,太过招眼,只怕日后定会增加你的风险。小姐,他们最先考虑的都是你,你是他们最爱的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上辈子生下来就是孤儿,领养的父母有了孩子后也对她是不闻不问。这辈子好不容易才享受了七年,短短七年的父母之爱。如今……却要这样彻底地失去了吗?
赵杏脑子里“晃荡”一下,觉得心口空空的,如同被人剜去了一块似的,眼前一黑,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被清风带回了客栈。
她拔出他腰上的佩剑,冷冷指向他。
“信儿……”仿佛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剑尖,清风眉目坚定的可恨之极,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准你唤我名字!”赵杏双眸憎恨地盯着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赶回去,是你,是你……滚!否则,我杀了你!”
“你们阳成家还欠我多年工钱,我不走。”
清风眼睛也红了,声音却犹自平静,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却宛如誓言般掷地铿锵。
她一言不发往怀里摸去,却见清风从腰间摘下一件什么东西,缓缓举起。
那是她的钱袋!
他一声哑笑,缓缓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永远跟着你。”
她心中气苦,一咬牙,反手一剑刺去,抵在他颈上,他竟仍是一动不动,甚至颤也不颤一下,只深深看着她。
赵杏苦笑,再痛再怒,却果真能下的去这个手?将他赶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这个真小姐尚未伏法,一经查出,便是杀身之罪,他又岂能得免?
只是,方才还能凭恨意支撑,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在地。
临行前一晚,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仿佛,这一切只是她那惯会算计的狐狸老爹自导自演的一出折子戏……
仿佛,曲终人散,他们……还能浅笑款款地自帘幕后缓缓走出,又能陪她嬉闹谈笑。
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清风说的对,他们阳成家果没有一人正常,便连她的婢女明月。她是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孤女,她家不过才管她十多年的饭食,她才不过和她玩耍十多年光景,她如何就能愿代她死。
为什么要杀他们?
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
可是,无论是阳成昭信的记忆,还是赵杏自己这七年来的记忆。记忆中,爹爹便是厌次县的一教书夫子,经营着一家小书院,安分守纪。
衡山王当年谋反未果,妻儿幼女,家中奴仆,悉数无一免难,皆被诛杀。
即便在赵杏不知道的历史里,她爹爹果真是衡山王旧党,是穿越反贼,可是在其后的岁月中,他远离庙堂,隐于江湖,只醉心于平常人的生活,往事种种过眼成空。他的言行,令她笃信,他没有反叛之心,为何还要一朝疑心掀起旧事,为何偏偏不肯放过她阳成一家?
当她被脸色大变的清风抱进怀里,赵杏周身颤栗,痛到极致,想哭亦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咬紧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清风,退房,若你执意跟我,便护我到长安。”
清风一惊,“你想做什么?”
“入学为官!”。
“你疯了吗!你明知我朝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何况察举制中无论是举孝廉还是其他,以你现在的身份——“
“都不可能是吧?我也这样想的。所以我打算先去投奔郭云义,然后入太学。”
“郭云义?你明知那只是老狐狸的缓兵之计。他早已交待过,此事必定瞒不住你,等你得知真相后,你我便立刻隐世避居。他说,以你的才智,若能避难,自保无虞。”
清风狠狠握住她肩膀,眸光也变得冷冽而凌厉,她一笑,缓缓道:“清风,我问你,这杀令是何人颁布的,你知道吗,皇上,还是现在的广川王?”
清风脸色一滞,皱眉片刻,摇了摇头。
她复道:“若是皇上,那么我们尚还有一丝生机,若是广川王……你想下,自己父亲病死,身披热孝之期,这是何等痛心之事,他却仍能分出精力去查核诛杀我阳成家,他既如此重视,你以为我们这两个被替换之人还当真能瞒过去?介时,追查下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难道你和我就要如同过街老鼠般在躲藏中过一生?你知道我脾性,失自由,吾宁死!”
清风闻言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紧绷,不置一词。
“况且,这灭门之仇,我要弄清楚阳成家被灭门的原因,若是冤枉,我必定要为阳成家讨回一个公道!”
“倘若真是广川王所为,你能怎样,你能杀得了他?”
清风霍然抬头,厉声反问。
“成为他身边最信任的臣子,然后将他杀了。你信还是……不信?”
“你将来要去信都国为臣?”
清风听她低低笑出声,脸色大变,一把抢下她反握在掌心的长剑。
赵杏一只手手心早已经被剑刃割得血肉模糊,却亦只有如此,方才能稍稍缓和下她心底的剧痛。
她穿越来所爱护她,疼爱她的人都死了,她只有清风了,她要保护他,她还要报仇,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只有烈痛才能叫人保持清醒。
清风眼内瞳仁光芒急促变幻,呼吸也忽地变得沉重,咬牙盯着她,末了,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护你到长安,即使我死了,也亦护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莫再伤害自己,莫要变得,我……老狐狸绝不愿意看你这样……”
变?
爹爹……娘亲……哥哥……还有明月都不在了,她变抑或不变又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个视穿越者生命为草芥的世界还会有什么人在乎她?
赵杏怔怔想着,昏倒在清风怀里。
……
天地间下了入冬以来最漫长的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尽是银装裹素,皑皑妖娆,赵杏也生了自穿越以来的第一场大病,差点熬不过这场暴雪,骇得清风暗里捉了多名大夫来为她看症。
大夫们说她病势太猛,是心病,无法可治。
药方才吃下,她便呕吐出来。她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挣开那玄衣男子的手,一步之差,顺利躲过清风回到厌次县,和爹娘哥哥死在一起。
若当时能心狠些许,坐上马车,麻药在身的清风怎追得上她?
她恨极自己,亦恨那人,听清风说,那人后来亦没再多留下什么话便携人离开了。她一听即笑,她原也不指望他回报什么。
她的心清醒着,身体却在沉沦。后来还是一天半夜醒来,看见清风站在床边仗剑守着,一双清亮眼睛,隐约透着水光,心里大疼,挣扎着起来死命吃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半个月后,她身子终于见转,却也落下病根,她是半个医者,心里明白,只瞒下清风,二人出发前往长安。
路上,问及清风,方知阳成家被诛一案,个中悬机清风亦是不知,她爹爹从没向他提起过片言只语。他问及,爹爹神色复杂,并不回答。
她爹爹在隐居厌次县之前到底是什么人,果是衡山王旧党?前穿越反贼的旧党?
汉武帝为这原因诛杀阳成家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要是广川王刘去,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谁下的杀令,会是刘去吗?
爹爹到底用什么办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
这个监杀的人又是谁?
张公子一家可有被牵连?
赵杏决定按原定计划,抵达长安以后仍找郭云义,也许能从他口中探得阳成家灭门一案秘密的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