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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夜连宵,缠缠绵绵地下了三五日,修在沱江边上的夏口行宫如浮雾中,尽带潮气。
松崎院的主屋里,吕守蹑手蹑脚地拿着着香炭炉一边四下熏着,一边象只小奶狗一样猛抽着鼻子嗅着。
虽说连天雨,但是毕竟是秋天,夏口宫室也是新建的,爷爷所说的那种人身上长霉的感觉,应该是在春季的梅雨时才对吧?吕守脸上尽显困惑,偷眼儿看向了正在床上趴着的一人一兽。
紫晶神情恹恹,象是一款心怡已久的剧毒被端到面前,未及下口又被人偷跑了的样子。而在它身边一头白发的吕正也与毒宠保持着几乎类似的架式,受伤后一直咳血不停的老宦官,发眉比之往日更加苍白。
吕守心下黯然,想着这几日遇上的一堆诡异的烦心事,悄叹了口气。
“良禽择木而栖!老伙计,以后让小守儿带你去找他吧!”,吕正伏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句,原本一副死样儿的紫晶立马打了滚,直起身来,两只前爪搭上了老者的肩,目光炯炯。
果然,他离开之后,紫晶也不想在这宫中呆下去了。吕正眼中划过一丝神伤,伸手一探把毛皮顺滑的小东西揉在了怀里。
“小守儿!你过来!”,吕正挥了挥手,唤来了自小养大的干孙,贴耳密语交待。
越听越心惊的吕守,扑通一下跪在了床前,眼眶含泪。
“你记着就好!”,吕正见干孙点头,嘴里哼哼道:‘咱家活到这岁数了,也就善始善终地在陈宫里混到底。可你紫爷爷不知还能活了多久,你总要留着伺候它。”
“小守儿这辈子就跟着爷爷,伺候着您!”
“跟着我?”,吕正嘿嘿地一阵儿冷笑后,道:“可这皇宫里哪有紫晶肯再跟的主人?张妖妃拘在身边养的越王天生呆傻。而刘后出的嫡皇子潞王已经三岁了,你见过他下地行走的模样?”
吕守使劲地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如果说玉藻宫里那个见着吃食就张嘴待投的五岁孩子,宫中诸人多少还有些印象的话,自打出生起就被刘后与心腹团团围着,不让外人见了半分的潞王殿下在他的印象中就是个抱在手里的布包包,若不是有人曾听到小猫叫样的孩童声音,估计都会当了那是个假孩子。
“可是爷爷交待的那人毕竟毫无干系……”,吕守偷掀眼帘看着老公公,嘴里含糊不清地应着。就算是泰业帝的两个幼子都有问题,但论及血脉之亲,在洛京还有着被囚的齐王两个儿子,他们可是孝宗皇帝的亲孙,比之外人要亲近得多。
虽说听惯了爷爷的话,但从小效忠齐氏皇族的耳提面命犹在耳,吕宝唯恐刚才那些明显的诛心之语是爷爷伤痛与气愤交夹之下的乱命。
吕正的伤是今晨新受的杖伤。
五天前,带着宫中美人逃亡的刺客跃进了沱江,所有人都以为是那刺客为求个囫囵尸体的无奈之举。迭香楼的御审,也在听到宫中侍卫回报的结果后,草草了结。
可不知那个欺师灭祖的胡进又折腾些什么,就在今个儿一大早又重翻旧事找上了吕正的岔子,非要吕正重召回当日以人头担保保下的那名暗卫,甚至还要求吕正将所有跟随至夏口的青龙卫全部召在一起,验明了正身。
吕正也倔,坚称按陈朝祖制不仅胡进就连皇帝陛下在此事上也命他不得。结果盛怒的当今天子居然下令扒了先帝御赐给吕正的紫袍玉带,一顿好打。
老太监居然卸了一身功力,生生挨了,险些就直接在杖木之下丧了性命。这样近似自杀似的举止,在吕守看来是爷爷被帝王扫尽了颜面及不被信任之后的以命相抗,尽透着他们这种无根之人的凄楚苍凉。
吕正看了看心慌眼乱的干孙,长叹声道:“小守儿,你若得离宫,北上回了洛京皇宫找玄武卫的简怀,就自会懂了咱家的意思。”
当年旧事,知情的故人已无几个。曾受过明昭皇后大恩的简怀却是其中一个,见弃于天子只被抛下守宫的憨人,却反成了吕正可以相托的最后希望。
清晨受刑时,吕正已决意寻死。这几日,忠诚与背叛既幸且愧地纠结在一起,已让他无心恋世。
一块非金非铜的细长牌子被塞进了吕守冰冷的手中,铭牌之上正面刻镂着条腾云之龙,鳞爪飞扬,反面却是一副星图。
仔细交代了后事的吕正越发觉得身体怠懒,困倦地合上了眼帘。
满眼含泪的吕守蹑步欲走,衣襟又一把被突然瞪起一双铜铃大眼的吕正紧紧揪住。
“小守,你记得那个夏云姬的样子吗?”
吕守茫然地点了点头,没弄明白干爷突提了那个不相干的已死之人的用意。
“杀了她!日后看见那个该死的贱人,不管她是人是鬼,不论她的姓名身份,你直接杀了她!”
陈朝江山尽毁在两代帝王对无耻妖女的迷恋之上。跳进沱江的女人,未见人也未见尸,但只要有一线可能,老太监吕正还是想竭力将潜藏的祸害清除干净。
又让找她,又杀她?吕正身前趴着的紫晶支愣起两片尖圆的耳朵,金色的双瞳尽写了困惑……
比之只有一个小太监哀哀泣泣的行宫松崎院,正在举丧的夏口高府前院一片热闹,吊唁的人流络绎不绝,只是在踞着院门不远才换上的哀容下尽藏着各种各样的别样肚肠。
不久前被火焚的高家后院,经了修整仍是一片废墟,残留的房舍被拉起的白色布幔遮着,与还能待客的前院相比极为凄凉。
一处残垣断壁前,新晋的鳏夫高维伸手扯了扯紧了着脖颈的孝服领子,满布血丝的双眼瞪着眼前的一个高个儿男人,狞声喝问着:“就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妇人,寻了这么几日,还半点影子都找不到?”
高维凶神恶煞的样子唬得对面人不敢吱声,只偷瞄着院子里正慢飘的白布条。不管是找人还是找鬼,这位高少爷执着的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罗护卫,你先下去吧!二少爷心系亡妻,魔怔了!”
如蒙大赦的护卫立即侧身退,现出了身后正缓步走来的中年人,严正端方。
“爹!”,高维看着四下无人,尖着嗓子戾声道:“您应该晓得周曼音那个贱人根本就没死,家中火起时她应当是从佛堂密道走了的。”
啪的一声脆响打在了高维的脸上,高恭低声喝道:“她死了!你的妻子高周氏本于佛堂抄经养性,在高家火起时拼死闯进隔邻的祠堂要想抱出祖宗牌位时不幸遇难。”
“分明是那个贱人勾结外人,放火烧了高家!”
“那又如何?我高长德必须要有个节烈的儿媳,而你高世纬不能有个私通外人的妻子!”,高恭的声音坚定如石,透着不容质疑的肯定。近年来流年不利的高家,只要出事,就会又一次被世人审视其家之败是不是在修身养德上出了问题,遭了“高阎王”的报应。
一老一少的父子两个,在一片残墟中大眼瞪着小眼,一动不动。
高维青白的面皮痉挛似的抽了抽,颓然地垂下了头。
那一晚,在白日里被萧泓打伤的他,对着父母瞒下了挨打的原因,只私下到佛堂找了正在闭门思过的周曼音。因为不知萧泓何时会入局,他只含糊地提到了要曼音准备待机入宫再见曼云去叙姐妹情。
该死的女人当下应了,甚至于被无礼地压在佛前的蒲团上轻薄一番,也逆来顺受,透着股子无所依恃的凄楚,凭空让自己生出了已尽在掌握的错觉。
可没想到萧泓那边入宫快,而关在佛堂里的周曼音也在同一天出了事。
凌晨丑时,高家后院四下火起,在尽职救火的仆役、守望互助的邻舍,还有夏口坊间应急的水龙队齐心协力下,高家一家幸免于难。但等点到周曼音时,才有仆妇惊叫,说是看到本在佛堂的曼音已然逃生而出,可好象一错眼又扑进了隔壁的高家小祠堂中。
而高家祠堂是在火灾中烧得最狠的,已成焦土一片。
不等查找出曼音的尸体,高家左邻管着允州学政的孙大人已送上一篇颂着高家媳节烈之名的酸文,以志了这次险险牵连到孙府的大火灾。
周曼音根本没死!在翻找了祠堂灰烬后,高维在偏厅通向夏口另处荒院的秘道中发现了她慌乱中丢下的发钗。
一向唯唯诺诺的胆小妻子居然放火烧屋借机逃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让高维无法接受,在“周曼音”停灵的这七日,他一直没有停下搜寻女人的行动。
“是你平日小看她了。祠堂的密道你以为只有我们父子知,可没想过她出身霍城周家,还有个擅长治园造屋的父亲。”,看过儿媳从前留在卧房里的笔记,高恭对从未正视过的二媳妇自有了新的认识,他直盯着高维道:“可要真只是她要逃,不至于整出火烧高家的动静。”
高维的面皮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心中暗咒不止。
睥视着越来越脱离了自个儿控制的儿子,高恭森冷地质疑道:“她为何要逃?又与谁勾连?险些让高家付之一炬是否是某个大人物的警告?这些,你高世纬能给我解释清楚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