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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寅时分,天光未明,玉润宫的正殿前已多了一队影影绰绰的人影。
尽责的宫女细心地为曼云重又系了下披风带子,接着俯身将平已极平整的滚边仍尽力地抻了抻。不敢轻碰周曼云,眼中带着些轻忧的王妈妈只在一尺外站着,手里高擎着一盏琉璃宫灯。
任灯光在脸上晃着,灯下的曼云微闭着眼,甚至还抬手掩唇连打了几个小呵欠。
八月初的天气已渐开始转凉,日出也比盛夏之时要晚了许多,起码得过了卯正才会露出初旭的一抹。曼云并不信那位身娇肉嫩的张太妃会有着早起点卯的好兴致,说不得也是照搬调教后宫后院的那套子,要给着新人来个下马威。
倒是王妈妈从昨个儿响午后又见次外客之后的态度令人玩味。周曼云侧过头,眼波往王妈妈苦相十足的嘴角上一转,潋滟生波。
“姑娘确定您身上带的是浮生歇?确定是那种不会被查出来的活毒?……”,倚坐在由两个年青且又壮硕的年轻宫女抬着的兜篮小轿里,象是趁机补眠的周曼云在脑海里过着王妈妈昨晚就算得了答案还是追问了再三的问题。
世人以为的活毒是带着毒性的活物。但对毒家而言,毒分死活,不过是一种是用过不能再用,已如同废毒,比如下在王妈妈身上的傀儡蛊,再有用也就只能用了这么一次,无法再传了出去,而活毒却是指还能用之致人死伤的。
总不成,在这行宫之中,王妈妈的背后还有能查出了潜藏活毒的人。
曼云的右手轻轻地抓着左手指上新套上的宝石指环,转了又转。若果真的有了能人,说不得她顺水推舟混进夏口行宫的计划得被迫放弃,直接逃了才更好些。只不过,如此一来,她再想进了这深深宫阙就更加千难万难了……
小轿在王妈妈的灯笼指引下,从一处花径折步转入了两片宫墙相夹的逼仄巷道。
道如羊肠,宽不过六尺,长却不下了百丈。周曼云面上不显,心中已狠啐了一口,双手松开,紧紧地抓稳了两侧的轿杆子。
她敢打赌,这样的长巷必不是通向张太妃宫中的必经之路,而是进退困难,被前后堵上就直接能让人作了腊肠肉馅的好所在。
道中央的右侧宫墙上有人隐蔽着居高临下的看着!
接到银子的示警,曼云抬起左手,拇指撑住下巴,食指中指似若无意地从微张的嘴唇上划过。紧接着,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上多了两弧异色。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电直从墙头跃下,冲着周曼云的头脸就扑了过来,锋利的爪子在空中抓出数道残光。
猝不及防的周曼云下意识地伸手啪地一下拍了出去,带着弧蓝的指甲擦过一块滑不留手的毛皮,扑了个空。
饶是早有准备,王妈妈脸上的横肌还是忍不住地猛抽一下,身体一下子就紧贴上了红墙墙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已被吓坏的抬轿宫女弃置在巷道中央的周曼云。
周曼云歪身坐在地上,敛着瞳孔盯住眼前一只正跟她对瞪着的小兽,用衣裙藏住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暗影中的小兽看不清模样,只能看着一对金色的眼睛妖异明亮,一般的家猫样大小,却应当有着条不好抓的毛茸长尾。
“银子!”,默唤了一声,周曼云心中更生懊恼,她能清晰地意识到体内藏着的蛊蛇银子又一次选择了撂挑子。
上一次还是在雁凌峰遇到萧泓夜袭时。心念一转,正跟小兽对峙的曼云借着手掌撑地的功夫,将指甲上刚带上的毒尽数掩了。看着王妈妈刚才干脆利索地躲避,还有高墙上正跑动着象是要找梯口下来的人影,值此时,夺路逃难度也大,不如就还是信了银子。
在对面小兽的注目凝视下,曼云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翘起嘴角一笑,拿手捡起了王妈妈闪身时还稳当搁在不远处的灯笼。
“你过来!”,一只玉手向着黑暗中的两点金色伸出,周曼云柔声邀着仿佛有些发懵的小动物。它身上散出的浓烈毒性,现在静下心,曼云已能感觉出来了,索性大方地招呼起了自己的同类。虽一人一兽,但究其根本,她们都是一样的带毒体。
昏黄灯光照在黑缎一般的细长身体上,竟然在须毛顶端流动出一道光彩艳丽的紫光。一只闪着金色眼眸的小貂歪了歪脑袋,并步蹿到了曼云的跟前,湿润的鼻头拱上了她左手刚才带毒的两指。
再接着,一条带着些糙的小舌裹上她的食指,用力地吮了吮,一双金眼又困惑地定了曼云的脸上。
“原本是你!”,待看清眼前小貂的模样,周曼云心中不由惊呼一声,忙又低下头掩了震惊,不声不响,伸手抚起了小东西光滑顺长的脊背。
与前世可能是被自己吃掉的银子一样,眼前这只也应是当年旧识。周曼云还搁在小兽嘴边的手指轻轻向上挑了挑,果不其然,在它跟着抬起的前爪的时候,能看到胸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烙痕。
前世见到的也是尸体呢!周曼云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伸手将小貂一下子搂在怀里。小东西只挣扎了一下,就老实地窝住了。在周曼云宫装广袖的掩饰下,刚才躲得没影的银子盘上了它的后足,正偷嘶着蛇信与它交流着感情。
“你怎么会在这儿?”,周曼云微皱的眉头尽写了困惑。
当年所见的应是一具装在紫檀匣子里的貂尸,致命伤应当是从双眼之间贯穿到脑后的一道箭痕。一脸凝重的萧泓将匣子放在她的面前,交待帮着洗身顺毛,然后用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垫底盖盒,葬在了洛京的一棵古松之下。
“故人相托,可惜我连它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松风中男人的低述声似幻咒一般,根本就听不真切。
周曼云神思远飞,手上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小东西顺滑的皮毛。与特别怕热的银子不同,这样的亲昵显然让小貂很是受用,一双原本满带警惕的金瞳舒服地眯了起来。
“紫晶!”,随着两声合掌相拍的脆响,一声略显焦急的呼唤在前方响了起来。
渐亮起的天色,已能让曼云分辨出眼前从宫墙上下来的一队是群太监。刚才开口相唤的为首一位,看着在这堆子里年纪最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清秀模样,可衣饰服朱,显然是里面品阶最高的一位。
他唤的应该是手里这只吧?曼云低头确认了下银子已经又溜了,双手也就松开,将毛茸茸的小东西向前一送。
却不想,名唤紫晶的小貂却不肯立即走,倒是又在曼云的手背上蹭了蹭,才慢吞吞地摆着尾回到了红衣太监的脚边,一个蹿身上了他的肩头,傲然挺身,尾巴翘得老高。
脑袋一直被貂尾拍着的年轻公公,愠怒地眯起了容长的细眼,盯了曼云半响儿,才沉声道:“咱们走!”
小貂目无主人的态度纯是惹事,回去必要挨训的。周曼云向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那位年轻太监看着自己的眼神冷得象条蛇,总不成这就是前世里曾向萧泓托养了宠物的故人?景国公府的公子,皇帝身边的宫监,虽然年纪相仿,但要扯上是故人也远了些吧?
“姑娘果然不同寻常!”,刚才屏息看了半天的王妈妈,凑了过来对着曼云展颜一笑,如释重负。
“那位公公是妈妈安排来试探我的?”,曼云恍然大悟,低下头靠近王妈妈的耳边轻声问道。
喷在耳朵边沿的温热气息唬得已打定主意不与曼云近身接触的王妈妈退了两步,尴尬地笑应道:“瞧姑娘说的……老奴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
仿若走过长巷就一切都随着初升的阳光,豁然开朗。不过盏茶的功夫,周曼云就等在了玉藻宫。
只是到了也只能在宫院里默默等着,象是被晾在石板上的小鱼晒日光一样……
“紫爷爷!紫祖宗!一大早上劳您大驾白走一趟,都是孙儿的错,要抓要挠随您意……您倒是开了尊口,进点食吧!”
原本在曼云想来会挨训打的小貂正立在一座小木屋的斜顶上,象带着鄙薄似的金眸斜睨着眼前正晃着条小鱼苦苦哀求的年轻太监,一动不动。
“小守儿,你咋得罪紫晶了?”,一声沙哑的问话声在他缓缓地响了起来。
曼云早上在长巷里看到的年轻红衣太监一听声,就立刻回身撩袍子冲着身后一位紫袍的老公公扑通跪了下去,恭敬而又谦卑地回道:“爷爷,就是昨晚上张太妃请托着让小守儿在序春巷查的事。许是大早上起得太早,孙孙扰了紫爷爷的睡意,这会儿它正闹着不肯进食呢。”
“你没带了人回来,说明姓张的妖女不过白操心了一场!”
从前跟在孝宗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吕正白了自家干孙一眼,斜里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自凑上前对着紫晶伸出了手,手掌之中正也躺着条银鱼。
原本在闹脾气的黑貂歪头看了看,缓缓地从高处挪了下来,低下头蹭上了老人家的手掌。
“几十年的老伙计,还是会给咱面子的……”,贴在吕正手上的唇舌湿意一下子让他红了眼眶,泪盈满眶地低声道:“从武宗朝到现如今,这宫里头还苟活于世的旧相识,就也只剩下咱们俩了。”
活过了一甲子,看着陈朝江山经了孝宗朝的一阵子回光返照又再日薄西山,不知比起已死的是幸还是不幸?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