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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月)
裴东升在纺织厂附近开了个烟酒专卖店,开店的本钱一万块钱左右,其中一半是跟妹妹借的,自己早年的那点倒买倒卖进口烟的积蓄也几乎全都搭在里面了。
这烟酒专卖店是1991年年末开的,开店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来买烟买酒的人不多,生意总是清清淡淡没有起色。一个月的营收算下来,也就刚刚可以补上房租水电。
裴东升觉得,这生意做的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辛辛苦苦的起早贪黑,才赚这么一点儿小钱。
不到一个月,他刚开店时那股子热情又被浇灭了。
于是每天一到下午六点,他就干脆锁了铁门,找以前厂子里的旧同事打麻将去了。打麻将可比做生意带劲多了,钱来得快,有时候手气来了,一晚上在麻将场上挣的钱,远比一个月开店要挣的多。
纺织厂的工人老丁是个四十多的老员工,长得肥头大耳,浑身油腻腻的,这几年又开始谢顶了,看上去更和五十多岁差不多了,可偏偏还是个单身汉。他没老婆孩子,一个人独居,每晚闲的没事,就在家里支起麻将摊子,一来图解个闷,二来赌点小钱。
没过多久,老丁家的麻将摊子固定了几个牌搭子——裴东升,胡阿九和王麻子,这四个人在厂子里关系就好,以前常常在一起打扑克,如今学起了打麻将,还越打越大,常常通宵达旦彻夜不眠,赌资也从最开始的几毛钱,慢慢上升到几块、十几块……
这天晚上,四个大老爷们嘴里各叼着一根烟,哗啦哗啦的打着麻将,屋子里烟雾缭绕,一股子难闻的呛人味道。
这把裴东升坐庄,清一色单调三万,他已经听了这张牌好几轮了,他抡起手摸了张牌,紧张的用指腹反复摩搓——突然,心里一个机灵,把牌章重重的甩在牌桌上。
白底红黑字的一张三万!
“清一色自摸,单调三万,哈哈哈哈哈!来来来,给钱、给钱!八番、八番!!!”
“居然这也被你小子摸到了!”老丁不情愿的掏钱,一张大团结就这么不甘心的交了出来,他一边一脸不爽的说:“这刚开年就胡的这么大,看来东升今年是要交好运啊!”
“交你毛个好运,要数点儿背,有老子这么点儿背的嘛!”裴东升在手指上吐了口吐沫,数了数钱,三百多块钱到手,心里美滋滋的。
裴东升乜斜着眼睛看着老丁,不屑的说:“你说,咱们这四个牌搭子,一起打牌也好几年了吧,这回儿怎么也就我被厂子开了?你说我是不是走霉运,真他妈的点儿背!”
老丁心里想,就凭裴东升在纺织厂混了十几年还是不长进的技术,厂子让他下岗也是早晚的事儿,可他知道裴东升这小子是不愿意听实话的。老丁哗啦啦的洗着手里的牌,说:“呵呵,谁叫你连崔厂长的亲闺女都敢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说他不开你开谁!”
“那又怎样!”裴东升吐了一口烟:“都是男男女女你情我愿的事儿,又不是我强迫她崔小萍的,凭什么就为了这个让我下岗!我还丢了老婆呢,我上哪说理去,冤不冤哪!”
这话题在这牌桌上被冷藏很久了,如今一听到这个话题旧事重提,胡阿九和王麻子也跟着瞎起哄。
胡阿九一副坏相:“裴东升,我说你小子够可以了!连厂花都睡到了,这辈子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
王麻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对啊对啊,那个崔小萍长得真是够带金儿的,东升,你快跟兄弟们说说,睡得爽不爽,带不带劲儿!快跟兄弟们再说说……”
裴东升歪嘴笑了一下,每次提到这事,见这几个混小子就是这幅色样,他心里都忍不住得意洋洋,毕竟睡过厂花的人真没几个!
可他为了偷鱼却闹得一身腥,自从丑事被爆了出来,他在厂子里每天过的跟过街老鼠似的,处处被领导给小鞋穿。他心里愤愤不平,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骂道:“爽个屁,*一个!不就是仗着是厂长女儿嘛,睡她怎么了?她爹居然整了老子四五年,想到老子就恨的牙痒痒。”
老丁一边摆长城一边说:“你可别小看这崔厂长家,我二舅在厂子里也算是老领导了,他可跟我说崔厂长手段可是不一般,我听他说——”
老丁突然停下了手里的牌,牌桌上另外三人也立刻停了手,专注的看着他。
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说:“我听我二舅说,如今这厂子虽然算是卖给私人老板了,可据说这私人老板买咱厂子根本不是为了好好经营,他就是打算过几年再把咱们厂子转卖上一手,到时候能挣上几倍呢,立刻赚的盆满钵满了!”
“再卖一手,有人买吗?咱们厂子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胡阿九问。
老丁一脸嫌弃的骂道:“你个穷小子,懂个屁!光咱们厂子里那些德国机器、还有这几年的存货就不止现在这个价钱了,市里面现在卖给这老板的价格绝对是亏了的!咳,何止是亏了啊,那简直是送啊!哎……要不我说你们几个没眼界,还是人家老崔懂行呢,一听说私人老板是这个价格入手的,赶紧眼巴巴的求人家给他股份,这不,据说老板给了他5%的股份,才花20万不到。”
“20万!那也不少钱呢!”
“可不是,若不是老板指望老崔帮他稳住员工,他才不可能这么便宜了老崔。不过话说回来,老崔是比我们普通老百姓有钱,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钱来,最近到处找人凑呢!我要是有钱我肯定借给他,多跟他要点利息,这可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老丁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东升努了努嘴,打出了一张发财。
*
裴东升在厂子后门的一条小巷子里把崔小萍给堵住了。
“小萍!”他一脸嬉皮笑脸。
崔小萍一看是他,转身就要走,又被裴东升给拉了回来。
崔小萍咒骂道:“你滚远点,还嫌咱俩的名声不够臭嘛!”
裴东升心里想,几年不见,这崔小萍的性子是越发泼辣了。他俩的丑事爆出来之后,崔厂长没少找他麻烦,因为这,裴东升见到崔小萍本该恨的牙痒痒,可这会儿真见到她,却觉得还是她还是如以前一般俊俏。
他戏谑的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咱俩可不止一日啊!”裴东升在“日”字那里加重了音,歪着嘴笑道。
崔小萍一听裴东升敢当着他面儿就开黄腔,心里烦的不行。这几年因为他,她没少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连在宁城想找到一门好亲事都难。她爸她妈为了她的亲事操碎了心,最近好不容易在省城找到一个大学生肯和她相亲,若是这个时候又跟裴东升扯上了关系,她怕是这辈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到底想干嘛?怎么几年不见你,越发没个正形了呢!我跟你说,我爸和我哥正给我找对象呢,你可别又这个时候出来,当个搅屎棍子!”崔小萍骂道。
“我现在哪里有姑奶奶你混得人模狗样啊,我被你爸整的下了岗,老婆也早跑了,开了个烟酒铺生意也不咋地,想当初我裴东升手里哪里缺过钱,如今却是!咳,不说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小萍,我听说你爸要买厂子的股份,正四处筹钱呢,筹齐了没?”
崔小萍眼睛咕噜一转,她心想,这裴东升都下岗小半年了,居然消息这么灵通,连他家在到处借钱买股份的事儿都知道。她问:“你都哪听到的啊?”
“你别管,反正我有我的渠道,毕竟我可在纺织厂混了十几年,人走了魂儿还在。”
“你想干嘛?”崔小萍警惕的问道。
“你说,你家还缺多少?我回头给你凑凑去!”
“你会这么好心?”
裴东升走近了她,用手指勾住崔小萍的下巴往上抬了一下,嘴巴凑近做出想要亲的样子,可到了嘴边却见崔小萍一脸嫌恶的把脸扭走了。
他呵呵一笑,说:“本来嘛,以咱俩的关系,白借你钱也没啥,可既然你非要跟我划清界限,咱也只能明算账了。我借你钱买股份,到时候你家一本万利发财了,也要加点利息还给我。我也不要多,你家挣了一倍还我一半利息,挣了两倍还我一倍利息,行不?”
“哼,你做梦哪!有这种好事儿凭啥找你?”
“你不跟我借,你家拿得出来这二十万吗?”裴东升一脸得意的说。
崔小萍这几天确实在家里看着爸爸和哥哥为了这二十万唉声叹气,过去半个月了,他俩也就凑了四五万,眼看着离老板划定的期限越来越临近了,火烧眉毛也再拿不出十几万了。
可她实在不相信,眼前这个已经“落魄”的裴东升居然口气这么大,十几万说借就能借的出来?
裴东升说:“我知道你想啥,我裴东升确实没钱,可我妹妹有啊,她这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在宁城附近这几个城市连开了好几家连锁店,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崔小萍点了点头,这裴东升确实说的没错,如果说崔家认识的人里谁还能拿得出这钱,怕也就只有裴月珍莫属了。于是立刻好声好气的说:“好,你让我回去跟我爸商量商量,到时候咱再联系!”
*
裴东升一回到家里,赶紧把这“好事”跟裴月珍说,全家人都立刻跳出来反对。
外公外婆反对的最紧,他俩在钱方面的事儿最是谨慎,别说十几万,就连一两万他俩也是不舍得拿出手来的。
冯笑笑一听,心里倒是有点动摇了。
她知道,90年代左右,国有资产被大量贱卖,很多人都靠着这财路发了家,凭啥她不可以呢!若是这个渠道属实,那确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可她一想到崔家人那个人品,她又犹豫了。这几年就跟见鬼了似的,啥事只要一跟崔家人扯上关系,就一准没什么好事儿。这种贱卖国家资产的事儿本来就是桌子下面的交易,到时候如果崔厂长赖账不还钱,她想打官司都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于是她连连摆手说:“哥,你别动那心思了,别说十几万一时半会儿我根本拿不出来,就算是拿得出来我,也不会借给他崔家的,你忘了崔家以前是怎么整小西,又是怎么把你和爸搞下岗的了?你怎么就光长年纪不长教训啊!”
裴东升本以为全家人就属裴月珍心思活泛,可一听她这么说,也觉得她迂腐守旧,说:“月珍啊,你还是个大老板呢,这生意人,讲究有利则聚无力则散,管什么前世愁后世怨的!只要有好买卖,你管他姓崔还是姓裴呢,姓阎王爷我也跟着去啊~”
“不行……不能借……”冯笑笑又思忖了一会儿,依然摆头说道:“我劝你啊,赚钱的门路多了去了,别在这种事情上动心思了!”
“你……你这个榆木脑袋……”裴东升气呼呼的说。
*
纺织厂后门的小餐馆里,崔志奇兄妹裴东升吃饭,桌面上摆着两盏白酒,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烧鸡,崔小萍只顾着啃鸡腿,两个大男人边喝酒边聊着天。
裴东升上一次在崔小萍面前把牛皮都吹破了,这会儿不禁有些心虚。
崔志奇却压根没想到裴东升手里没钱就敢来赴宴,他倒是正正经经的把裴东升当成了一个筹钱的门路。两人家长里短的寒暄了半天,崔志奇还特别问了问裴月珍的生意情况,他心里暗暗称奇,真没想到这几年月珍还真的混成大老板了!
嗨,以前干嘛嫌弃她是个二手货呢!他心里不禁有几分后悔。
崔志奇身子向前仰了仰,说:“东升啊,是这样,我跟我爸商量过了,我们想把股份转卖给你一部分,你觉得怎么样?”
裴东升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嗨,就是把我爸那5%的股份中的一半溢价50%再转卖给你,但你得先给我们钱,你好好算算,就算是溢价了50%了,你也有的赚不是。”崔志奇笑的一脸淫邪。
裴东升立刻心算了一下,这就是十五万的成本啊。不过,老丁说这股份要是转卖第二次,里面可是几倍的利润,那他现在多付五万块的成本,倒也算不上什么。
可这里面利润虽是不小,只不过若是这厂子二次转卖不成功的话,这些股份可不就烂在手里了。他脑子里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老丁那句话——“现在厂子的股份哪里是贱卖啊,简直是送”。
对,这可跟空手套白狼也差不多了!
“可……你爸说话算数嘛,这股份想卖就能卖?”
“这有啥不能卖的,厂子如今早就改了制,不是国家管了,现在只有咱们老板一家独大,他自己的股份,不是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卖给我我爸,那我们想卖给你拼什么不可以!不过,你可要抓住机会了,这事儿可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现在不少人都想买我爸手里的股份呢!”
“真的?”裴东升眼睛立刻亮了。
“骗你干嘛,我爸现在找了几个买家了,都在谈得紧呢,不过,如果你家感兴趣,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这也能互相信任不是!不过你一定要尽快做决策,晚了我可就不保证还有你的份儿了!”
“好好好……我尽快尽快!”裴东升说。
*
裴东升又找了裴月珍好多次,可她就跟吃了秤砣一样死活不同意,裴东升只能撂下一句气话,说:“你别到时候看我发财了眼红!”
“哥,我劝你别趟这趟浑水,这里面水可深着呢,万一这厂子转卖不掉怎么办?又或者这私企老板突然反悔了,你这钱还要不要的回来?”
冯笑笑没说假话,上一世,她只知道纺织厂在九十年代末期彻底倒闭关厂了,可至于为什么倒闭的,中间有没有被转手,被转手了几道?她一概不知。这种没把握的投资,她宁愿不做,也不希望裴东升参合进去。
“你不拿钱就算了,唠唠叨叨的!我想别的门路去!”裴东升气呼呼的说,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裴东升离开了家,赶紧又去了老丁家,在牌桌上把这事儿跟几个要好的牌搭子说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越聊越兴奋,都觉得是个一本万利的事儿。
老丁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借钱,就是利息高一点儿,要不咱们几个人借钱,把这股份合伙给买下来如何?”
“好好好,三个人应和道!”眼睛里都放着马上就要发大财的光!
“这十五万呢,利息要多少钱?”裴东升还带着一丝理智。
“我记得,好像是——每个月1%的利息!”
裴东升心算了一下,那就是每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利息,合一个人每月375块的利息!他手里还有个小几千块的存款,再加上烟酒店的收入和每个月打牌挣的钱,只是勉强应付得来,如果把店给盘出去,也只能勉强应付个一年、两年的。
可若是这些股份过两年翻了几倍,那他岂不是赚翻了!
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的算着这笔账,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这一个月375块钱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完全是天文数字。要是换成了别人,也许早就打了退堂鼓了。
可这一桌子的赌徒此刻却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输”字怎么写,脑子里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这辈子有机会坐庄,那绝对要赌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