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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那妇人拔了鞋子,身手敏捷对着旁边一棵大树丢去,彪悍大吼:“水生家的,五狗家的,把你们家娃儿领走,摸冲撞了贵人。”
马上从黄叶未落尽的树上翻出两只穿着肚兜的黄泥猴,身手敏捷躲从人群里溜走了,愣没一个大人抓得住。俩小鬼头十分得意,还不忘冲大家扭个光屁股,做个鬼脸。
包源脸色“刷”变青,在主子面前不敢呵斥,眼刀子一刀一刀扎里正。钱里正冷汗也下来了,连忙磕头赔罪:“王爷恕罪,乡野粗人,不懂事!”
沐慈倒不介意,让包源退开,叫里正起身,第一句却是问:“十一月了,孩子没穿衣服没穿鞋,冷不冷?”
“不冷不冷。”村里人忙说。
明显不诚实,沐慈却并不发作,对后头招手:“去把小孩都带来。”一队甲胄齐备的锦衣卫出列,沐慈赶紧说,“别吓着孩子。阿恕、子疏,你们去车里拿些糖与点心。”
那俩孩子的皮得泥鳅样,只怕也不好抓。
乐恕和微生疏被点名,赶紧去拿了糖和点心,笑着去拐人了。因乐恕漂亮高贵却温雅和悦,脸上永远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微生疏一张娃娃脸似稚气未脱,看上去人畜无害,就用糖和点心哄了一串孩子来……小小细节也能看到沐慈用人总是恰当妥帖。
大多数孩子还是穿了衣服的,虽然半旧不新。都睁着好奇的眼,或拖着鼻涕,或啃指甲看着面前神仙一样的贵人。
打头就是刚才两个泥猴。
沐慈对孩子们招手,在村里人紧张(怕孩子把贵人衣服弄脏,叫孩子吃苦头)的目光下,接过微生疏机灵递过来的发剩下的糖,蹲下身来发给孩子们。
包源也紧张,刚想上前劝止自家殿下,却见牟渔冷冷的一个眼神瞥过来,就不敢动了。
小孩子虽调皮,但却不傻,看看大人紧张神色,又看看漂亮高贵到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神仙”,不敢接。
沐慈直接去拉两皮猴的手,却放不下糖……太脏了。他吩咐一声:“水!”就有人打水来给孩子洗手。沐慈再一一发糖,还抓着每个孩子的手翻看。
沐若松也蹲下来翻看孩子的手,问:“殿下在看什么?”
“看孩子们手上有没有劳作的痕迹……”沐慈满意点头,“这个庄子,生活还过得去。孩子手上就一些冻疮和调皮留下的伤痕,没有劳作痕迹。”
和二十一世纪的“小祖宗们”没得比,在这个时代生活艰难,小孩劳作的并不少。
钱里正和村里几个老人听见沐慈的话,心里再不敢认为这个年纪小小,面容精致,身量纤细比女娃娃还娇贵的楚王好糊弄了。
沐慈目光平视孩子,又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二憨”
“狗蛋”
“……”
沐慈并不意外这些十分有乡土气息的小名,和气问两个孩子:“不穿衣服冷不冷?”
那俩熊孩子一边吸鼻涕一边摇头:“不冷!”
沐慈以前虽没亲生子,却收养并亲自教养过很多孩子,耐心十足,又问:“没衣服穿吗?”
“有,俺娘给我做了衣裳,我……”二憨觉着神仙长得好,脾气更好,难得有些自惭形秽,脸红了,局促说,“衣服会挂烂,俺娘熬夜补,灯油熏眼睛,俺就没穿。”
这熊孩子也熊出水平了,却还在用自己幼稚的行动体谅父母,不增添负担。
“小心些就是了,天冷了,衣服还是要穿的。”沐慈十分和气笑了笑,拍了两人的小屁股,“好了,玩去吧。”
二憨自觉和“神仙”说了话,高人一等,明年阿爹还要送他去读书的,觉得要懂礼貌,就学着大人鞠躬告退,昂首挺胸走了。狗蛋是跟班,也跟着鞠躬,然后才走。
一群孩子有样学样,纷纷鞠躬,才拿着糖跟着两个小头目跑了。
村里人看沐慈的目光都很不一样。
他们见过的贵人,不管村里人洗得多干净,都怕染上脏东西,隔了三丈远蒙着鼻子来问话,再撒一把糖啊铜钱的在地上叫孩子们去捡……就已经算是极贴近群众的了。
可是楚王却蹲下身子和孩子平视,亲自翻看每个孩子的手,还把糖郑重放在每个孩子的掌心里。
从细节便知态度——楚王是懂得什么叫真正尊重的。
乡里人都爽直憨厚,一时间受宠若惊,却也深受感动。
包源心中也是触动,觉得这样的主子舍得出大财,挑得起大梁,下得了辣手,守得住真性情,又放得下身段,必是人中龙凤,一时与有荣焉,便不再去干涉沐慈行事。
沐慈起身,沐若松拿一张湿绢给沐慈擦手,只听沐慈问里正:“三岁到七岁的孩子就这些?”
钱里正想了一下,道:“差不离。”
沐慈最听不得模糊回答,可还是不发作——这不是里正的错,整个社会都是模糊的风气。他只道:“男孩十六个,女孩十三个,比例还在正常范围内。”又看了眼人群里跟着父母的其他未成年的大孩子,比例也正常,可见村里生活水平的确不错,并没有溺死女婴这种事。
能在王庄做里正的绝不是蠢材,钱里正一瞬间觉得背后冒了冷汗——楚王真不是好糊弄的主儿。经过这么一段插曲,沐慈再问一些民情风俗,钱里正一一据实回答,再不敢有一丝隐瞒。
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模糊。
沐慈问:“你们亩产量是多少?”
钱里正答:“风调雨顺的时候,一亩地收三百余斤,若遇到灾年,能收到百十余斤都是好的。”
数字太笼统,沐慈更厌恶“约”“余”,了解他的楚王府一干人都为钱里正捏了把汗,可沐慈一直没发作,好似没感觉般,又问个更简单的问题:“村里多少人,人均多少地?”
“村里男丁九十余,女丁一百一十多,小儿不计……”
连人口都统计不准啊摔,真是一个粗放的年代。
沐慈的“精确强迫症”果断被逼爆发,再忍不住,却没对钱里正发脾气,只道:“不能不计,我要确切数字”对身后跟着的乐恕说,“调人过来把田亩,产量,所有税收情况,人口包括婴孩,老年人和伤残、病患都统计。包括家庭情况,拥有耕牛、农具,铁器……再问问日常生活,最好具化到每人每日吃些什么,吃多少,穿衣的布料与做新衣的频次这样的数字。还有种子获得途径和数量,事无巨细,做成一张表格,填入真实准确的数据,登记了送来给我。”
因已经有许多三品以上勋贵官员送了嫡子过来充当王府典仪,大多是有些胆量和才干的——楚王可不好糊弄。沐慈收人的时候便言明了要踏实和务实,像这种视察王庄,与百姓打交道的事,也得他们来做。
其他空缺人手,沐慈还选了一些出身寒门的太学毕业生,那些人最知道民间疾苦,不会夸夸空谈。
有牟渔过筛,所有人的背景都相对干净。关系户一个没要,钉子都被牟渔带走了,带去哪里沐慈也没问。沐慈虽从不用聪明的头脑降格调做坏事,却也不是个滥好人。
就这样,沐慈还总觉得符合他“精确强迫症”的人才太少,不过这是整个社会风气的问题,只能慢慢改变。
沐慈再叮嘱:“我不要大概,约,余,差不多,左右此类笼统的词,出现一个按规矩扣俸禄。如果精确且详实,出差补贴给双倍。”
楚王府的工作人员,从锦衣卫到典仪也制定了新规矩,新薪资发放和奖惩措施。总之就是“能者多劳多得”。无能之辈基础薪金都混不到,因为奖励重,罚得也重。
沐慈有对包源说:“你把历年的资料能找出来的都找出来,我也要看前三年的数字。”
包源高兴去办了,他接管过来就把历年账本资料都封存了,就等这一天。
乐恕也很快招了人过来。这是典仪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纷纷打起精神,准备在楚王面前露脸。
一行人各有分工,也各有合作,极有效率地忙了起来。
淮南王在旁边看了半天,听了半天,心里也不知道要怎么评价这个小弟弟,总觉得他和旁人都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又实在太多,三天三夜去举例都不见得够用。
反正,整个人都不一样。
……
沐慈又看过了灌溉设施,菜园果园,还看了每一种农具,摆弄了一会儿牛拉的曲辕犁。
沐慈想,至少劳动工具是改进了的,就希望这样的进步不要在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中被毁灭,没有前进不说,甚至因内耗而在不断倒退。
华国,曾经有过很长一段可悲的倒退史。
一行人在田坎边走了许久,最后沐慈到达村里的祠堂,颁布了福利政策。
这一次连老人带孩子都集合了,老小都有坐位,准备听这一大片田地的新主人楚王训话。
楚王看大家都似过年节,把好衣服都穿上了身,孩子们的小脸小手都洗干净了,老人看着也精神,才对大家说:“我不喜欢说虚话,既然大家在我的庄上干活,我就有责任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先免了往后的田租。”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钱里正也愣了,从没见过这么败家的王爷啊,不收田租,弄这么大个田庄在手有什么用?
从手里抠一个钱都能心疼死的包源这会儿却没什么反应了,气定神闲的。钱里正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便迅速衡量,赶紧推辞……
众人按捺激动,都口称:“不能免,田租哪里能免?”
“我这个人实在,你们说不免,我真不免了啊。”沐慈果然看到村里人一脸扭曲,心肝脾肺肾都很疼的样子。
“到底想不想免,自己说实话。”沐慈问。
刚才很威武的拔鞋从树上揍孩子的微胖中年妇女就挤到了前排,看样子是个能干爽利的,她问:“王爷说得可是真的?”
沐慈反问:“你质疑我的信用,还是怀疑我的人品?”
钱里正冷汗都下来了,呵斥:“大山家的,回去回去,裹什么乱?”示意两个人来按住她,谁知来的人出工不出力,立即被大山家的挣脱了。
大山家的又扑过来点,难掩激动问:“王爷真免了,往后都不收租?”
“是啊,咱们立个字据?”沐慈问。
大山家的搓手,目中天人交战,几个深呼吸之后,她咬了咬牙,才摇头:“王爷,您仁慈,俺们却不能欺你善心,叫您吃亏,田租不能免,不如……少收一些?”
完全是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市侩。却把沐慈逗了个笑出来,这春暖花开的绝色笑容,看的众人眼睛都直了。
沐慈温言道:“你们很好。不过我说全免只怕大家真不踏实,不如这样,田租本收三成,减作两成,收法也改一改,不再每户按成收取。每年我会派人过来测整个村的亩产量,算出两成定额,你们按定额缴纳。亩产多也缴这个数,少也缴这个数,可行?”
大山家的被绕晕了,赶紧拉了读了书的儿子过来:“快快,石头,给娘算算,王爷这到底是个什么收法?”
石头估摸有十四岁,并不怯场,术算也好,当下举了例子给大家解释了一番:譬如张三家亩产三百斤,李四两百,王五一百,平均亩产为两百,取两成是四十斤。也就是各家都收四十斤,多的归个人,张三家当年一亩能留下两百六十斤。
村里人立即流口水!!!种得越好,亩产越高,自家能留下的就越多啊……
沐慈还有福利:“我再设个高产奖,亩产最高的十亩地,免交田租,如何?”
“哇……”美好的生活在招手……
沐慈笑道:“我不吃亏的,你们产量上来,我收到的田租总额会增多,大家两利。”
钱里正有威望也有决断,知道这是楚王为了刺激劳动热情,当下拍板:“行,王爷仁义,草民等也必当尽力。”
村中人笑开了花,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天就下地去……哦,过冬,这会儿不能种,呃……对!先去积肥。
沐慈又说:“大家切记,我不喜欢弄虚作假,被发现作假,哪怕一次……我不打也不罚,只把你一家子全部请出庄子,另谋生路。”
众人纷纷表示不会。
其实沐慈也不担心,他出台了产量前十亩的高产奖,就会让村里人自发形成监督机制——谁都想得前十奖励,不敢弄虚作假。
沐慈最后说:“我第一次来,也没什么礼物,就按人丁数,每人去领一份布和肉,六十岁以上老人领双份,七岁以下小孩不分男女领双份,但溺过女儿的人家全部减半。都去长吏处先统计再领取,不得欺瞒,不得代领。”
沐慈这样做,不用清查就能知道庄上人口的实数。马上就有王府吏员用马车拖着布与肉过来,由钱里正主持排队,一边叫自家汇报情况填写表格,然后领取礼物。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乐恕叮嘱吏员细细清点,清理出想逃税而隐藏的人口。
大幸朝是有人头税的,每个成丁都要交税,所以隐藏的人口颇多。王庄是楚王私有,这里的人也要交人头税,却不交给朝廷,只交给楚王。
沐慈又吩咐微生疏再买些糖来分给小孩,大家对楚王充满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