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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帝念完了邸报上的三则信息,一抬眼,却见沐慈趴在床上,双目微闭,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沐慈显得很放松,毫无防备,一张巴掌大清瘦到极点的小脸,枕在娟红的丝枕上,脸色苍白,嘴唇上都不见一点血色……这种带着脆弱的美丽,让人心脏揪疼。
而且,和谢宸妃一样,外表看着柔软脆弱,实则内里坚硬如铁……母子两多相似的神韵!
“阿期……”天授帝魔怔了一般,想到了最爱的女子,伸出手去摸这张无瑕的小脸。
沐慈似有感应,瞬间惊醒,睁眼的一刹那,纯黑的眼眸似笼着一层薄雾轻纱,完全没有恢复清明,显得空茫而无辜。
但他的本能比意识更早清醒,脑袋朝里飞快缩去,躲开碰触。却因为实在太靠近床壁,“咚”一声闷响,撞在了木质的床壁上……
天授帝只觉头皮一麻……连听见的人都替他疼。可沐慈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表情,不说龇牙咧嘴,连皱眉都没有……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正常的痛觉。
天授帝心头震动,是不是那几年残酷的对待,才让一个少年连痛的本能反应,都失去了呢?
原来……
痛苦,真的能被习惯的。
之后,这个少年眼中微露的一丝迷茫,在刹那之间褪净,看清想要碰触他的人是谁后,那目光依然平静地可怕,不见惊怒,面无表情道:“第二次说!别碰我!”
“父皇只是……”天授帝试图解释,但在对凝黑澄澈的双瞳注视下,想到他可能因为某些遭遇而讨厌人的碰触,莫名弱气了,呐呐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害怕。”
沐慈慢慢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又躺回了原位,声如古井无波,静而微凉:“我不是害怕,我也知道我的性命捏在你手,任你宰割,但这并不影响我表达自己的意愿——别碰我!”
那对黑宝石的双瞳,注视着天授帝,映出一张苍老、痛苦的面容,虚浮在幽黑的表面,没有办法印进去……这双本该漂亮而充满灵性的,属于少年人天真纯粹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的跃动,甚至没有情感波动。
注视着他,犹如注视死物。
天授帝再次别开脸……
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仓皇,几次不敢与之对视。
当年的太皇太后卫氏也没有做到。
“你……”天授帝讪讪,实不知应该,或还能说些什么,只好转移了话题,“邸报的消息……还听吗?”
“没听懂。”沐慈第一次觉得自己枉为华夏人,他精通多国语言,听个华夏的文言文而已,之乎者却犹如听天书,竟然睡着了。
“什么?”天授帝诧异。
沐慈细细搜寻了一下记忆,才说:“洛阳王不是这样念的,他念的简单直白,我能听懂,你照着念的,字音都懂,可意思没听懂。”
天授帝好一会儿才消化了沐慈的意思。沐慈能听懂的是大白话。邸报上“之乎者也”的书面行文他听不懂。
看不懂文字,连听都听不懂……这又是沉重的一击,告诉天授帝他剥夺了多少本该属于这个少年的东西。
天授帝感觉自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起,苦笑着说:“现在不急看这些,等你好些,朕派几个有学识的人做你的老师,好好教你。你以后就能自己看了,好不好?”
语调温缓柔软地似在诱哄一个无知小儿,生怕幼子因抗拒他这个父皇而拒绝。
沐慈淡然应了一声:“嗯!”
同意了。
无爱就无恨,他对天授帝只是无感,用不着矫情拒绝这个提议……这么好的了解现在世界的机会。
天授帝就有点把不准小儿子的脉,一会儿拒绝碰触,一会儿接受好意……
这孩子,到底是以什么来衡量,接受和拒绝的标准呢?
天授帝试探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里买东西用银子的?”
天授帝眼睛亮了:“不用银子,不过你这么些年月银、食邑都没有领,我让内库足额给你送来。”
小儿子也不是不染红尘嘛,喜欢银子一点也不俗气,真的,太接地气了。
“我无所谓,不知能活几天,要银子没用。”
“别说这种丧气话。”
沐慈不搭理天授帝,从枕头里拨出那一堆零散小饰品说:“这是和顺给我的,那孩子担心我没银子花用,把自己有的都给了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能回报他,所以我想让你看在他做事用心的份上,奖赏他一些银子,不用太多。”
天授帝这个父皇直接捂住了心口。他老沐家最尊贵的皇子,居然要个仆从给他攒钱财,宝贝似的藏在枕头底下,还只那么点零星的……破烂儿。
这是打他的脸呢。
谁都知道,他掌管有天底下最富有的皇宫内库。
心脏病?
沐慈问:“要叫太医吗?”死在这里就不好了。
天授帝摇手。
十六年了,自己欠小九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偿回来。
“朕会赏他,也会叫内库把你该得的都补足。”天授帝大方补偿,反正他有得是钱。
沐慈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天授帝急于补偿,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你说,父皇都能做到。”
“洛阳王呢?”
“父皇罚他在家闭门思过。”天授帝说。
“哦。”
天授帝软了语气:“如果你想见他……”
“不见!”沐慈恩怨分明,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
“好!你不想见就不见。”
许久过后,沐慈安静趴着,慢慢闭上眼睛……
天授帝抓心挠肝,还有人怎么不问?
他轻声唤:“九郎?”
沐慈没反应。
“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沐慈不说话,闭上眼睛仿佛无知无觉。
天授帝等了半天,怕小九郎睡着,支吾道:“父皇说了……你……别生气,那个……太子……被软禁在东宫……他受了刺激……有点……情绪不稳定。”
沐慈依然没睁开眼睛,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没有担忧,也不愤怒,更没有对“没惩罚、罢黜太子”这样的结果表示抗议。
天授帝知道幼子的反射弧和正常人……有点不一样,不哭不叫不表示不痛,不声不响不代表能随便对待。
天授帝有点没底,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满意。他无奈道:“父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出生起就封为太子,做了三十多年……”
即使知道面前是身心饱受摧残的幼子,可太子却是他重点培养了三十年,国家臣民承认的继承人,母族妻族也有势力,且朝堂上,军中还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倒向太子。
就算皇帝忌惮太子,恨太子觊觎皇位,可三十年太子,没有合适罪名,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尽管他是皇帝。
而太子最大的罪名……凌虐亲弟弟,事涉皇室丑闻,却是不适合昭告天下的。
再说,太子……到底是自己亲生儿子。其他孩子都资质普通,他没多少时间去手把手培养下一个了。
这几天,天授帝冷静下来,一直在犹豫——作为太子,对帝位有想法,是肯定而且自然的。另外,太子对幼弟病态的执念……说实话,太子首先不知道这是亲弟弟。再说,幼子委实太美丽,又太倔强了些,为了得到他的感情而发个疯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天授帝还想再看看……除却私德有碍,太子作为江山继承人,是不是真的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