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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苍平王宫颇不宁静。
底层的宫人行色匆匆,忙着准备两个月后的春典。新帝即位,丰年无战,这一次的庆典从上到下自然是更需要十二分的用心。
重华殿外,随侍新帝左右的内侍黄潘心情不快,幸好他那一张老脸也没人愿意多看,只需绷着,作出一副惯常老成持重的样子来,丝毫不费力气。
黄潘原先是一直服侍先帝明彰的老人。新帝继位,存着怜悯之心,让他当了奉笔太监的头领。每日他只需恭候在明子染身侧,事情则多交由伶俐的小太监办。
黄潘自己过得算是清闲惬意,连脸上的褶子都平了不少,只盼着春典过后,请旨出宫,在京城外当个陶然公消磨晚年。
可惜今日午时之后,他手底下最喜欢的小太监*安失踪了。太监失踪本可大可小,在这要紧日子里,自然只能往小了推。
黄潘一面派小的调查,一面又重新安排了人事。可这*安手上的事情极多,不能一一安排到位,少不得有些需要他亲自跑动。零零总总加在一起,陡然的忙碌让他一把老骨头酸疼得紧。
黄潘口头咒了那小子几千遍,恨不得把他给宰了!
太监没有子女,*安麻利妥帖,一直很得他喜欢。黄潘看在眼里,免不得动了收干儿子的念头,结果现在就被这乖宝贝狠坑了一把,此刻心头恨意担忧夹杂,滋味难熬。
这小子到底去哪了呢?
黄潘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合适的说法。
晚霞耀然,正是新帝向太后请安的时刻。
如今进了初冬,太阳原是蔫得很,难得有这番壮景烈色。
黄潘候在外面,耳朵竖起,尽量听着里面的动静,以防新帝随时有所要求。
偌大的重华殿厚重而宁静,光辉全被琉璃瓦片吸了去,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竟让他觉得从骨子里发出一股寒意来。
“黄公公,平安找到了。”
他手底下的邹卜儿急匆匆行了过来,浅蓝色的衣摆在地面上摩擦出仓皇声响。
黄潘摆了摆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仍在听着里面的动静。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怪不得办事也总是磨磨唧唧的,比不了平安!
黄潘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苍老的眼睛沉沉地将邹卜儿盯了回去。
“黄潘,长安殿!”
年轻的皇帝从雕花黄门内走出,两旁开门的宫女显然是最先感受到他的情绪的人,她们伏低了身子,瑟瑟发抖,有如路边野雏菊——可惜此刻皇帝是无心注意的。
新帝明子染是明彰的二儿子,外表俊朗,待人和善。现时他一双凤目难得地露出极怒的情绪来,只是步履依旧稳健,隐隐是当年军旅生涯的遗风。
“喏!”
黄潘赶紧跟上,邹卜儿憋了一肚子的话,也立刻跟了上来。
事态严重。
“笑话!盈王没有按时抵达绛雪,这朕心里也急。但到底什么消息还未确实,街井巷口,竟有下作之人,编排出个故事,把劳什子‘迫害手足’的罪名暗暗谣传,将一切罪过都强安在朕的头上!朕和束素自小情分深厚,怎会做出这种骇人之事来!而母后又如何能听信了那等谣言,简直是......简直是不公不慈!”
明子染的声音不小,话里愤怒大过委屈,重华殿外的所有侍从闻言立刻接连下跪,平齐的灰石地面上闷闷响动,隐似雷语。
黄潘伏得很低,觉得膝盖更加酸疼了。
跪在他一旁的邹卜儿冷汗如雨,面色苍白,抖似筛糠。
当今太后新郑惠端坐在殿里,不动声色,指甲在红木小几上滑动,反复不止。
她和先帝明彰是患难夫妻,相隔四岁,向来恩爱。
新郑惠育有两子。长子英武聪明,是肩负江山的好材料;次子乖巧机敏,最讨她欢心,更难得性子淡泊,不爱权位;另她还抚养着深受明彰宠爱的三皇女。
即使不提新郑一族在明彰灭紫朝时的赫赫战功,她在宫中地位依然稳固至极。
如今年至五十,新郑惠少了许多过去陪明彰打天下的锋利。她平日茹素,不爱脂粉,多爱念佛,脾气似乎也变得甚是和气。
可惜此刻,新郑惠真想把这笨重几子直接摔到明子染的脸上!
然而她靠着从小的家族涵养,还有这多年的礼佛静心,生生地压了下来。
先帝驾崩这件事,改变了一切。
长子明子冉,原先的储君,鹿阁暴毙,死因不明。
次子明子元眼见不妙,明哲保身,谁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溜出了苍平。
新郑惠的娘家自明彰称帝以来,韬光养晦,多有收敛,这时更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二皇子明子染以次长子身份登上了帝位。
明彰出身不明,只身打天下,没有什么亲族,孩子总共也就四个,明子染要即位,她想拖延,却连个其他合资格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
明子染上台之后并没有为难谁,朝政清平。
她的母家也因为新郑惠成了太后,看似更加荣耀。离开苍平的四皇子明子元被册封了一个闲散永安王的头衔,因为他行踪不明,暂时性无地无权。
但新郑惠心中明白这竖子不过做个门面功夫。
随即明子染出人意料地封了三皇女明束素做盈王,更是大手笔地封地给权,惊掉朝中多少人的眼睛。
新郑惠知道这是祸不是福。绛雪,终年苦寒,民风彪悍,以束素那娇惯的身子骨怕是没有几年就会香消玉殒。
而今明束素更是在半途失踪,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前朝出了不少女帝,自此继承皇位不分男女,她料定明子染心中猜忌,借口说是效仿前朝王氏,分亲族地以固王权,实则分明是捧杀己妹,恶极毒极!
若是束素像本朝其他贵女一般善骑射,会权术,样样不输须眉男子,明子染生了心思,新郑惠还不至于如此忿恨,以至于内心还会赞他一句。
可惜的是,束素生下来先天不足。先帝明彰心中内疚,便挑着轻松的琴棋书画之类,陶冶身心的,让太傅教她,一切吃穿用度也是怎么奢侈怎么来,难得逆了他一生朴素的作风。
新郑惠还清楚地记得先帝明彰曾在三个皇儿面前,明言过要保女儿束素一生安乐荣华!
当时明子染笑得多么温良,正如世间所有疼爱妹妹的好哥哥一样。
现如今......
新郑惠若是再不提点二三,这个笑面虎将来得寸进尺,定然是不知道要过分到什么程度!
她的子元,她的家族,恐怕都将逃不过去。
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在明面上出现了裂缝。
宫里山雨欲来。
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黄潘暗暗叫苦,脑子不停转动,偏偏此时手里却被突兀地塞了一个小纸条。
他回头一看,是脸色惨白,不住咬唇的邹卜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只是什么事不能延后,在皇上发脾气的时候还要告诉他?
念头飞速转过,黄潘的怒意霎时变成不安,有些哆嗦地打开了那个纸条。
“死了,诅咒。”
邹卜儿的字歪歪扭扭,颇为可笑,黄潘的冷汗却登时渗了一背。
巫蛊之事,哪能在宫里出现!
“......”
风清嘉默然无语,把琴小心收了起来,又将碗筷拾掇,擦净了桌子,洗罢了手。
简儿倚在床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亦是不言语。
何必如此之急?
风清嘉心里默叹,却也不打算避开这事。
“养好伤,简儿姑娘便回去吧。”
将她扶起,风清嘉把被子拉上一些,让那人好好地睡在床上,简儿也乖顺,任她摆弄。
坚持那么久,那双手分明在抖,腰背更是僵直。只是暴露在外这么一会儿,触到的地方就是冰水一般的凉。
“这伤要养多久?”
简儿闭目让那人的气息环绕在自己周围。
“五天。”
风清嘉看着那一头柔顺的乌发,养得真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脚扭了。”
简儿陈述事实地说,她眼睛半开半阖,似是犯了困,而眸色星然,更显柔意。
“五天,我保证你能行走自如。”
风清嘉认认真真给她掖好被角。
出门在外,歧黄之术她免不得也会研究一点。
“你可知他们三日就能找到这里,五天和一百天有什么区别?”
简儿抿唇,声音压得低,然而却明显是愉悦的。
“先生,你最舍不下我了,我知道的。”
“那便三日,我会安排你顺利地离开这里。”
风清嘉几乎是咬着她的话道。
“明明三日可以治好,为何要再拖两天?先生若是希望我多呆一段时间,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简儿单眨了眨眼,说不出的......狡黠。
“多休养自然更好一些。”
风清嘉极为自然地回道,答案并无错处。
气氛似是缓和,而又更加激烈起来。
“在下已是个无名散人,断绝旧时联系,生平所愿不过带着师妹安稳过活。简儿姑娘何必强人所难,要将我拖入浑水?”
“送到眼前的金元宝,先生你看也不看,然而拿来招待我的,无论饭菜衣衫都是上品。一个无名散人,平日教书为业,哪里来的闲钱?”
简儿轻轻地笑。
“先生,你与他们私下还有联系。或者说,你这云游的十年,风氏都是你背后的影子,提供你想要的一切。既然先生已在浑水之中,又何来我拖你下水一说?”
“风家不在浑水之中。”
风清嘉仔细地瞧着她的眼睛,真好,越发漂亮了。
“风家诨名又称后族,紫朝时可谓权势滔天。朱朝以来,审时度势,收敛得极好,十二郡中隐隐属风氏为首。现在新帝即位,而太后不满,朝政不稳。说风家不在浑水之中,先生,你自己心里也是不信的。”
简儿唇角挑起。
这样言辞交锋的辩论,也是久违。
“皇帝已有发妻,鲁圣孔氏之女,颇有贤名,嫡女也已八岁。纵使太后不满,意欲他为,新郑一族也愿意冒险暗中帮衬,首要推举之人也是云游各地的四皇子。”
“一则你身娇体弱,二则不曾有任何朝中声名。最终能做筹码的不过绛雪盈王身份,而那些追兵刺客不会让你真到绛雪去的,聊等于无。”
风清嘉将事实摆得清清楚楚,却也咽下了不少言语未说。
简儿瞧着她笑。
她很年轻,正是该肆意傲气的时候。
“我明家世代有两个梦想,一是坐帝位,二是得长生。先生,只要你肯助我,我便有十二分胜算。到时,我保你风家仍是后族,风光荣华无限。”
简儿微微扬了眼,明媚耀人。
“怎么,你瞧上我风家哪位俊俏郎君了?竟是爱得如此深切,要将这江山做嫁妆?”
风清嘉只好也笑,空口无凭,漂亮话谁都能说。
简儿敛了神情,轻浮话尽数扔了,直直地看向风清嘉。
那双眸子幽深得骇人,就似风清嘉第一次见她时候。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