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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桐油!”只听一声大呼,从城头上倾下许多油来,将墙下的敌军泼了个正着。
许多人还没弄清楚身上湿湿滑滑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另一些人已然凄厉地惨叫了起来。火势蔓延得极快,进入城中的世族私兵俱未逃过;然而一些未能来得及逃走的祁州士兵也被殃及。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祁州士兵仍在不断地用箭矢和砖石攻击着城外的敌军,世族私兵死伤惨重。世族将领见状,赶忙退了兵。
大火过后,需要做的善后工作比平时多出来许多。城墙及周围的建筑都受到了波及,姬杼不得不抽调更多人手过来,连夜修补。
“是谁擅自做主,用了火攻?!”负责几名主要将领都跪在陈复营房外间地板上,陈复与姬杼坐在他们正前方;姬杼脸色铁青一语不发,陈复则愤怒地冲他们咆哮。
“是我!”一名络腮胡子的黑面将领中气十足地说。他叫方宇,此战之前只是一名普通的府兵,因着十分英勇,斩下一名世族大将的脑袋而升了百户。
陈复怒道:“你可知罪!”
“卑职不知何罪之有!”方宇大叫:“要不是放了火,他们怎么会败退得那么快?再说那些世族本就该死,多烧死几个才大快人心!”
“被烧死的并不是世族,只是世族的私兵,他们和你们一样是平民老百姓,听从世族差遣不过是为了钱。”一旁的姬杼冷声说道:“即使不算他们,昨夜还殃及了许多城内之人,更险些烧毁民宅,这些,你擅自行动之前可曾考虑过?若非其余几处及时增援灭了大火,不知多少户民宅被毁!而你竟毫无悔意!”
“那些都是意外!再说,这些日子都牺牲多少人了,不缺这么几个,他们为祁州而亡,也是死得其所!”方宇却还争辩。
陈复原还想在姬杼面前保他,哪知他竟说出这种混账话,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姬杼毕竟和他不同,在这种事情上无情得多:“几位战前都行过军令状,可还记得如有违抗,当作何处置?”
如有违抗,当作斩首处置。
这句话每个人都记在心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当成一回事,譬如方宇。
他激动得脸通红:“我是擅自做了决定,可是我们保住了西门,就算有罪,也该是将功抵过!”
其余几人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替他求情。
“是啊州牧大人,方百户就算有过,也将功抵过了!”
“州牧大人,方百户罪不至死啊!”
“州牧大人,您要三思啊!”
众人不知姬杼的身份,自然只当陈复是做决定的人,纷纷向陈复求情。
陈复求助地望向姬杼。
于情,方宇是一员猛将,对战事大有助益,他不想失去这样一位百户;然而于理,方宇确实做错了几桩事。如今只能看姬杼愿不愿意偏向情面。
姬杼却全然无视。“你们无需求州牧大人,此事我已要求州牧大人交由我全权处理。”他冷冷地说:“此战目的在于保城保民,并非你死我活,一开始已告诉过各位。昨夜也叮嘱在座的每一位,若是世族私兵杀入城内,先包围起来,能劝降就劝降,若当真不肯降,再做别的打算。然而阁下置之不理,在必胜的情势下做出了严令禁止的决策,若今日放过了你,日后军法谁还放在眼里?”
方宇听他的意思,自己必死无疑,顿时激动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州牧大人都未发话,你又凭什么指手画脚!”
这一战令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人一夜高升,成为英雄,然而其他人他还服气,只是除了眼前这个叫夏杼的副官。
“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都没做就先成了副官就算了,总算你有点排阵布局的本事。可你处处越过州牧大人,颐指气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老子告诉你,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是!老子这次是犯了军法,州牧大人叫老子去死,老子不用人动手,马上自裁!但你有什么资格——”
“住口!”眼看他要罪上加罪,陈复立即制止他说出更多冒犯的话,省得惹来满门抄斩之祸;但另一个人比他更快,那便是一直站在姬杼身后的天刑,此刻他的剑已横在了方宇的脖子上。
瞧着天刑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又看看陈复谨慎的模样,众人回想着天刑是如何一瞬之间飘到了方宇身前,惊惧得呼吸都不敢急促。
这个夏杼绝非常人,只怕是某位不欲表露身份的大人物。
若是寻常人,怎会知晓那么多,又有如此厉害的高手作护卫?
“军法便是军法,不分何人所说,既已行了军令状,即不容违逆。便是撇开军法严明不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百户当初可是言之凿凿,难道想仿效小人行反悔之事么?”姬杼面色淡然,方宇先前冒犯的话语以及此刻的危险处境,于他都似无物。“西京援军一日半后将抵达祁州,届时祁州之围可解。这一日半内,还望各位打起精神,莫要再擅自行事。至于这位方百户,且先绑在被火殃及的民居附近,叫他看看自己的一意孤行造成了什么后果,也好死得心服口服。”
陈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姬杼大怒之下要诛方宇九族——这位陛下少年时制造的癸酉之夜如今还是各州各县的传说,即使这些日子看下来并不觉得他是多么残忍的人,可终归小心为上。
所幸他并没有这么做,即便方宇难逃一死,也仅是为着触犯军法。
还有一天半。
苍郁独自在厨房里坐着。厨房的门窗都关着,隔绝了寒风;灶上炖着鱼汤,锅盖缝里冒着热气,火正旺,令厨房里暖暖的,连裘衣也可脱去。
姬杼不能吃肉,喝点汤还是能的。
阿忆不喜呆在厨房里,劝不住怕冷而执意要关门的苍郁,便守在了门外。
苍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有一点点白色的粉末。打开纸包,对折,令它变成近似漏斗的样子,放到煮得乳白的鱼汤上方。
可粉末并没有立即落下。
昨夜炮弹的声音比往日更响,似乎人声也更嘈杂。她以为城破了,忧心地起身想要一探究竟,却被阿忆拦住。
“陛下未叫人传消息让我带娘娘走。”她同苍郁说话永远是这种多说一个字都嫌累的语气。
若是当真出了事,姬杼一定不会不管她;便是有一点点出事的可能,他也一定会护她周全。
不必阿忆多说,苍郁也能懂得她的意思。
苍郁只望了望原处发亮的天空——在西边,仿佛起了大火。
“若陛下那边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第一时间让孤知晓。”
即使阿忆这样说了,即使她亦深知姬杼不会弃她于不顾,仍不能安定慌乱的心神。
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苍郁怔怔地望着翻滚的鱼汤,未顾及手已倾斜,那些粉末如往常一般倾入锅里,只余一方白纸。
她垂眼望着那方纸,一矮身,将纸扔进了灶里。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身在其中的一切,白纸被舔舐成卷,瞬间化为黑色的灰烬。
方宇被推出去了,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姬杼还有别处要查看——昨夜匆匆修复了城墙,他不亲自去看一眼,总难以放心。
他才起身,忽地脸色一变,捂着腹部又倒回椅子上。天刑见他面色十分痛苦,紧闭着双目,连话也说不出来,立即对陈复道:“快请大夫!”
姬杼倒下得突然,陈复慌张起来,但仍保持着冷静,对欲扶姬杼回他自己房间的天刑道:“如今不知陛下身体何恙,还请陛下屈尊就近歇在此处,以防不测。”
天刑看了看已近不省人事的姬杼,不得不先将他扶进了里间。
在这最后一日半该如何做,姬杼早已安排好,是以北门的士兵们除了奇怪他为何突然不见之外,并未慌乱。然而州牧陈复的营房里,但凡知道姬杼真实身份的人,俱都忧心忡忡。
陈复本人更是急得团团转,一个又一个的大夫请来了,可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是不治之症,叫他们准备后事,天刑等人闻言便怒,提剑吓破了好几个人的胆子。
到后来,他们已顾不上会引起怎样的骚动,直将全城的大夫都召集起来,一个说不行,立即换另一个,一直到无人可换为止。
州牧营房外背着药箱的大夫来来往往,可仍然没有一个人找到头绪。许多人诊断不出来,便问他最近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最后得出因疲累过度而骤然重病的结论。这比直接叫他们准备后事要稍微能接受些,但仍然远不是他们期望的结果,因而这些大夫也都被轰出去了——他们想要的只是如何治好姬杼,而不是为何身故。
陈复只觉头都要爆裂开来。皇帝陛下在祁州被围,又因殚精竭虑病倒在此,若是当真薨了,他就是千古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