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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又卿已经悄悄的退了一桌之远。
圣上落泪了!
可却让他在这雅间里如同在火上烤!
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文又卿想看,又不敢看,他偷偷抬了头,可是却被这观戏的围栏挡了一大半儿,几乎看不见人!
他不得不悄悄又往前蹭了蹭,这才看到徐碧箫正在台上,一身船娘打扮,水青色的衣裙,装饰和《吴宫恨》里的西施有些相似,只是手中却是一手执船桨,另一首拿着荷花苞。
在乐队师父奏出过门儿之后,徐碧箫才有些羞恼的开了口:
“这位客人欺奴甚,
枉自湖中称名流!
一杆打翻落湖底,
浑身淋淋、头戴荷叶,
看你是羞也不羞!”
因他原本一直演些苦情戏,难得见今晚这样的小女儿态。那副原本以哀怨忧伤动人的嗓子,此刻也流出了丝丝缕缕的娇嗔,当真是文又卿都不曾见过、听过!
台上的宋王便将折扇展开,眼神儿斜瞥着这摇浆的女子,轻轻摇动着唱到:
“莫要闹来莫要羞,
人为少年当风流。
你看这叶底鸳鸯交颈眠,
便如同人儿一双水行舟。
再看那鱼儿戏荷东西游……”
唱到这里,那宋王极其潇洒的拂了衣袖,却是将那衣袖甩在了徐碧箫的腰身上,徐碧箫便含嗔带怒的瞪了一眼,往船艄轻移了一步,宋王却也跟过来一步,接着道:“
你乃采荷女,
我是送鱼郎,
当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文又卿看着二人这场戏,心中自是喟叹不已!
难怪徐碧箫对商雪袖推崇备至、维护备至!
余梦余对商雪袖的评价在这几个名角儿身后头的文会里流传,他并不以为然。
可如今看来,余梦余这番话,可完全不是提携商雪袖的面子情!这商雪袖,除了生、旦两行俱都是技艺精湛、炉火纯青之外,更有的是一身傲骨。
所以才有梨园行会之规,才有广音科班的学徒们这样的精神,才有百姓谈论间不知不觉的口气上的转变。
当真是“梨园清风,以期永年”么?
连泽虞只是看着。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将那个台上一举一动有些肖似男子、已经全然听不出柔婉旖旎音色的宋王,和商雪袖联系在一起。
他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她此刻,难道不应该是扮演那个采荷女,容颜丰盛、扮相华丽,身姿婉转多情,如同名花盛放一般开在这流光溢彩的舞台上么?
戏台上,徐碧箫的采荷女已经进了宫,正与宋王相扶而凝视,可他眉心微蹙,眼中已竟带了隐忧与决绝之情。
“李氏女在西湖十八年整,
每日里撑游船采荷撷蓬。
好年华虽贫寒却无忧虑,
风雨中,遇郎君,
啼笑间我与你爱意萌定。
自幼儿父母亡奴实薄命,
此一去入深宫此身有凭。
望郎君念在奴一片真心,
望郎君怜惜奴如同飘萍。
望郎君念及奴远离乡井,
望郎君怜惜奴,
山一途,水一途,再难望归程。
此一去,惟愿得与郎君欢好终生,
方不负西湖上交颈盟双星。”
文又卿悄悄的退了出去,他将雅间的门掩好,因为还未散场,走廊里几无人声。
他不敢窥伺圣心。
他有些懊悔为什么今日陪着皇上来观戏……日后皇上想起来,心中难免不悦。
文又卿在外面枯站了一会儿,便听见人声鼎沸起来,看样子是今个儿晚上的戏暂告一段落,咬着牙进去道:“皇上,趁着还未散场,应该回宫了。”
连泽虞沉静的点了点头,回了身,正待开门而去,却又转头望向那空旷的戏台。
那青衣所唱,就如同当年在大漠之中,毫不犹疑、点头轻许的商雪袖,曾抛却拥有的一切,甚至名字,将自身的全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文又卿道:“皇上,明日,不然……”
连泽虞并未说话。
文又卿只得又道:“明个儿和后个儿的,臣也已经定了这间雅间。”
话音落下,这才看到连泽虞迈步而出,向着夜色中走去。
文又卿实在不愿意做这样的苦差,梨园行会的会长商雪袖,就是薨了的熹贵妃——这样的天家秘闻,他知道也就算了,可如今还在这儿看皇上的心头好在这唱戏,还已经是第二场了,当真是如坐针毡!
相比起来,他身为大学士、太子太师陪同皇上私自出宫看戏会被御史攻讦这点儿小担忧,简直都不算什么了!
他现如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心里暗暗祈祷这第二场戏皇上不要突然注意上徐碧箫。
连泽虞的确没注意徐碧箫,他只是在发呆。
第二晚的戏,并没有太多宋王的戏份。
徐碧箫饰演的李妃,先是失宠于宋王,后是产子被刘妃以金丝狸猫剥去皮尾来冒充,以致被宋王厌恶;燕春来饰演的寇珠冒死将婴儿送入德王府上,而后被活活打死!
这一场极为精彩!
余梦余饰演的陈琳心中同情李妃和寇珠,却要佯装不知,亲自用刑。
挥着棍棒打向寇珠时那股子苍凉而纠结的劲头儿,当真被余梦余演出了十成十来!
而燕春来到底年轻,底子好,受刑时的身段在台上又是旋子又是跟头,时而翻身而起,时而跌坐地上,加之商雪袖教了她那么久用气的功夫,声音极亮,一些儿也不因为身段频繁就显得气力不济!
连泽虞一直看似平静的面容忽的有了裂隙,今晚的最后一折——《火烧碧云宫》,已经开始了。
他盯着台上,手倏地握紧,青筋直迸。
前方的戏台上,鼓声愈发的急迫!
数个龙套手执着火旗,仿佛一排排带着热浪的滔天巨焰。
一般来说,这样的戏,原本全靠伶人自己个儿演出来,不上道具的。
可这人举火旗,却是有意为之,因为这火,原本就是因人而起!
连泽虞看着台上的那个“李妃”,在急急风的鼓点儿中跑着圆场,身段仓皇,两方袖子挥舞的如同雪片一般,仿佛正在拍打和躲避即将要烧过来的火,可慢慢的脚步踉跄,每走几步,便要跌坐而倒。
可那伶人口中,却是凄凄惨惨的念着。
一声声,一句句。
“宋郎,宋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