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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安在涛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只是转头静静地凝望着车窗之外。夕阳余晖之下,一片白桦林和那成片成片的农田飞速而逝,都一一落在安在涛的眼际。
几只乌鸦受惊飞起,从公路边上的白桦林中一掠而起,向天空冲去,发出难听的鸣叫声。安在涛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数百条鲜活生命的陨落,让他感觉肩膀上的责任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安在涛闭目养神,苟平也不好再多言。过了一会,安在涛慢慢睁开眼睛,扫了苟平一眼,突然问道,“苟局长,现在的救援情况如何?井下的情形,上面能联系到吗?”
苟平正在似睡非睡间,有些走神,突然听到安在涛问话,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笑道,“安局长,从矿难确定的当天下午开始,我们的救援队伍一共120人就分成三班倒,轮班展开救援。截止目前为止,已经救援上井下矿工44人……初步确定,井下存活矿工尚有近百人,都躲避在通风良好的相对安全区域……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坍塌太严重,主矿道难以打通,难以展开大规模的救援……我担心如果拖得时间长了,下面的人员肯定会熬不住。”
“能不能另行开辟新的矿道进行救援呢?”安在涛虽然觉得自己这话可能问得有些外行和业余,但还是问出了口。
“安局长,这个指挥部也曾经考虑过。但是因为担心瓦斯爆炸后整个矿井的框架结构不稳,一旦另行开辟新的矿道,很容易引发新的大面积矿井坍塌,更加会对井下人员造成更大的生命威胁。而且,还很容易引起漏水这些伴生灾害……”
“临近的周家煤矿前年发生矿难,就因为煤矿救援时强行开辟矿道造成二次塌方,井下十余人全部丧生。这是活生生的教训啊”苟平轻轻叹息道。
安在涛的眉梢一挑,“苟局长,我刚看了相关资料,从990年代初期开始,这个南河矿业所属煤矿已经发生过十多次重大矿难……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如此高密度和高频率的矿难发生,他们的安全工作是怎么做的?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实在是可恶可恨”
苟平尴尬地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敢接茬。这种话非常敏感,大概也只有安在涛敢直言不讳了。安在涛作为国家安监总局的领导和煤监局的主要领导,作为国务院的特派员,这个话他可以说,但苟平却不能说。
正说话间,苟平的手机响了。匆匆接完电话,苟平有些兴奋地笑道,“安局长,好消息传来了。目前井下的通风已经恢复,主矿道修复掘进工作面供电正在恢复中,预计16日也就是今天晚上22时左右可以恢复供电,寻找失踪人员的工作就可以全面展开。抢险指挥部组织抢险队伍轮班作业,争取将搜寻到的遇难者遗体运出井外。”
“好。”安在涛长出了一口气,“司机师傅,加快速度赶回去”
……
……
车下了高速,慢慢驶入了一条普通的国道。而往前开了不到十分钟,就进入了南河矿业集团的矿区。南河矿业集团的总部在南河省省会南州市郊区,与孟家湾煤矿所在的其和县相距不到十公里。
公路右侧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医院,苟平笑着指了指那一块道,“安局长,那就是南河矿业集团的总医院,规模不小,是三甲医院,在当地小有名气。当前,从井下救援出来的矿工主要就都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
安在涛点点头,突然摆摆手道,“停车。苟局长,我们去医院看看。”
司机一怔,立即踩下了刹车,随后调转了方向驶下了主干道,向医院门口的小马路上行去。到了医院门口,众人下车,安在涛见医院门口有民警和武警保持警戒,还设立了检查岗,不禁皱了皱眉轻轻道,“苟局长,怎么医院里还搞得这么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的,这样一来,不是影响到其他患者就医打乱了医院的正常工作了嘛”
苟平尴尬地一笑,“安局长,这个,这个嘛,是南州市政府的决策……可能他们担心事情会闹大,不怎么欢迎媒体来采访,据我所知,矿难内围包括救治获救矿工的南河矿业集团总医院,都是严禁媒体入内的。地方政府不希望矿工家属跟媒体打交道,可能也有他们的苦衷。”
“什么苦衷?地方保护主义而已。”
安在涛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大步向医院门口行去。南河省安监局的李副局长赶紧带人走在了前面,跑过去跟看门的民警说了说,民警这才扯开黄色警戒线放行。
医院大院中空荡荡地,看上去非常冷清。看这样子,应该是当地政府把医院都给“临时征用”了,这两天没怎么接受外部患者。
医院的一个领导带着几个医生护士跑出来迎接安在涛一行,简单寒暄之后,便带着安在涛去了集中收治获救矿工的临时病区视察。
“安局长,受伤人员中有24人是一氧化碳中毒,目前通过高压氧的治疗病情已经平稳;烧伤11人,分别有3%到20%程度的烧伤,没有生命危险;骨折2人,经过手术治疗伤情已平稳;1人颅脑损伤,病情比较严重,深度昏迷;其余人基本是血管损伤等轻程度损伤。目前这些伤者一半已经可以生活自理。”医院的这个领导恭谨地给安在涛介绍着情况,“这些受伤的矿工当时基本是在爆炸发生的外围工作,所以受伤较轻。”
“目前,还有30名左右的遇难者家属由于悲痛过度的原因住进医院,医院正在对这部分人进行治疗……安局长,按照市里和集团公司的指示,都是免费的。”
安在涛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凝望着病房内病床上躺着的一个浑身缠着纱布正在输液的沉睡矿工,眉头深锁。
因为,在他的目光所及处,一个似是矿工妻子模样的中年女人疲倦地伏在病床沿上酣然入梦,而病床下的一角,铺着一张肮脏不堪的草甸子,是矿井中常用的那种草甸子,而草甸子上正侧面躺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也睡了过去。手里捏着一个医疗注射用针筒,嘴角流着垂涎,一只赤luo的脚丫子就裸露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这一幕深深触动了安在涛内心深处的一抹柔软。他心里暗暗一叹,轻轻地走了进去,从口袋里掏出500块钱,放在了病床头上,然后悄悄转身离去。
安在涛的行动看在苟平眼里,苟平微微犹豫了一下,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来,放在了床头上。李副局长和煤监局办公室主任马晓强也比葫芦画瓢,掏出几百块钱塞在矿工的枕头底下。同行的煤监局办公室科员李月茹犹豫了一下,也自掏出一百元放上。
……
……
安在涛在医院呆了半个多小时,跟一些获救的矿工交谈了一会,初步了解了一下井下的状况。
傍晚时分,就在夕阳坠落下最后一抹余晖的时节,安在涛一行终于赶到了发生矿难的孟家湾煤矿。
两辆车缓缓驶入矿区,在井口位置停下。临时的停车场上,停满了各色车辆,数辆抢险车和警车尤其闪烁着警示灯,而一字排开的十几辆救护车正在紧张待命。现场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穿着米黄色救援工装的抢险技术人员与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往来穿梭。
南河省副省长冯奇、南州市副市长马明宇带着市里和南河矿业集团的一些个中高层领导,匆匆从临时指挥部里走出来,向安在涛一行人迎来。
冯奇是南河省孟家湾矿难抢险指挥部的总指挥,马明宇则是副总指挥,指挥部的成员还有省市和矿业公司方面的分管安全的各级政府部门主官。
安在涛的级别虽然是新提拔的副部级,是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兼煤监局局长,但他同时是国务院孟家湾矿难抢险工作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还是国务院孟家湾矿难事故调查组组长,全权代表国务院指挥本次孟家湾矿难的抢险救灾和事故调查工作,是不折不扣的钦差大臣。所以,冯奇等人也不得不对安在涛礼遇三分高看一眼。
“你好,安局长,我是冯奇。”冯奇是一个50出头的高个男子,出现在安在涛眼帘中的他,头发微微散乱,疲倦的眼神中充满了血丝。
“你好,冯省长。”安在涛与冯奇等人握手寒暄着,然后才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向临时指挥部里走去。
井口,黑压压的全是人。不仅有当日矿难发生时不当班的矿工,还有很多遇难或者扔处井下等待救援的矿工家属,都在焦急地等待井下矿工们的消息。
明亮的灯光下,安在涛看到,井口有一个巨大的铁栅栏,上面写着“安全为天,质量为本”,这八个红字非常醒目。他深深地凝望着这八个红字,内心微微感慨。口号始终是口号,如果口号能落实到实处,又何至于矿难频发?
责任心啊中国矿难之所以屡禁不止,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政府监管者和煤矿管理者的安全责任淡漠。说到底,还是没有把矿工的生命当回事。
到了痛定思痛的时候了,斩断引发矿难的幽灵之爪,首先就要斩断利欲熏心和漠视生命。另外,加强事故责任人惩罚力度和严惩腐败,这两手都要硬安在涛嘴角轻抿,心里下了无比的决心。他做人做事做官就是这样,要么不管,要么一抓到底,既然坐在了煤监局局长的这个位置上,他就要竭尽所能地履行责任,一步一个脚印地推动煤矿安全向好的形势发展。
栅栏后面是黝黑的竖井,周遭全是工作人员和抢险人员。
南州市副市长马明远轻轻道,“安局长,今天早上,有3组搜救人员约有40多人已经从几个侧道分别进入井下进行搜救。大约在十分钟之前,其中一组搜救队大约有10多人从井口出来,所有的搜救队员都连续工作了好几个昼夜,都极度疲倦了。根据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井下的几个安全区域被塌方堵塞分割,而很多矿工就分别被隔离在这好几个区域里,人员分散,给营救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我们现在已经着手准备往井下输送食物和干净水……”
“这样很好。”安在涛点点头,“要多管齐下,营救、通风、搜寻遇难者遗体、输送食物和水源、善后及安抚家属情绪,同步进行。”
一个参加井口救援工作的救援人员上来后给妻子打电话报平安。安在涛大步走过去,轻轻道,“同志,你辛苦了。”
“这是国家煤监局的安局长,国务院事故调查组的组长……”南州市安监局的一个随从干部赶紧提醒这个人,安在涛笑着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这人有些诚惶诚恐地刚要伸手,突然又缩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憨憨道,“俺手脏,弄脏了领导的手。”
安在涛摇了摇头,主动上前紧握住他的手,朗声道,“谢谢你们。希望大家继续坚持一下,稍稍休息一会,继续下去搜救。同志们,毕竟下面有很多矿工的生命等待我们去营救呐”
“谢谢领导,我们一定会坚持到底能多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上来。”
说话间,新的一批救援人员又投入了救援工作,他们正准备将搜救工作用的担架和风筒运到井下。
……
……
当晚8点,安在涛多少吃了一点东西,在孟家湾煤矿的会议室召开了国务院孟家湾矿难事故调查组的第一次全体碰头会议。
会议室显得有些脏乱不堪,大抵是最近有不少救援人员临时在这里休息的缘故,很多座椅上都放着枕头被褥,而空气中也充斥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一根电灯线晃晃荡荡,一个100瓦的白炽灯发散着耀眼的光芒,将这间不大的会议室里照射得纤毫毕现,以至于每个调查组成员脸上的表情都清晰可辩。
调查组的成员中,除了有几名来自于矿大的专家教授之外,其他多是煤监局各业务部门的技术人员和干部。苟平主持会议,先为安在涛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然后点名让煤监局调查司的一个叫孙楠的技术处长发言。
“安局长,苟局长,根据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的指示和有关法律法规,专家组和事故调查组多次下井勘察,多方调查取证,对相关资料反复分析,认定了爆源,查明了事故原因,已经基本上认定这是一起责任事故。”孙楠有些疲倦地抬头望着安在涛,朗声道。
安在涛皱了皱眉,猛然挥手插话道,“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要模棱两可。是不是责任事故,能不能确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们的态度一定要严谨,不要用基本上、原则上、初步上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孙楠立即涨红了脸,尴尬道,“不好意思,安局长。经过专家组和调查组同志们的努力工作,我们完全可以确定,这是一起责任事故。”
“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冲击地压造成35号工作面风道外段大量瓦斯异常涌出,36风道里段掘进工作面局部停风造成瓦斯积聚,致使回风流中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工人违章带电检修架子道距专用回风上山8米处临时配电点的照明信号综合保护装置,产生电火花引起瓦斯爆炸。事故的间接原因主要是孟家湾煤矿一号立井在生产、安全和机电管理等方面存在较多管理上的问题……”
孙楠的话一说完,安在涛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向苟平轻轻一笑道,“苟局长,既然已经确定,那么,我们就可以对事故进行定性了。一会安排一个同志今晚立即形成书面的事故初步调查报告,通过传真和网络向总局和国务院办公厅汇报。”
苟平嗯了一声。
“其他同志还有没有补充的了?”苟平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
另外一个女干部犹豫了一下,“安局长,苟局长,我补充两句。虽然目前的情况表明,瓦斯爆炸已经结束,但也不能排除在井下的局部区域,还存有残余的瓦斯,一旦浓度到达标准,也很容易再次造成小范围的爆炸,构成二次伤害。我建议立即抽调先进设备,加大对矿井的通风排气,确保万无一失……”
安在涛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苟局长,我看有必要按照这位同志所说的……”
安在涛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外面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怎么回事?”苟平皱眉道,“小孙,你去看看”
孙楠应声跑了出去,不多时就跑了回来,喘了口气道,“安局长,苟局长,是一些矿工家属找上门来,要见矿上的领导……孟家湾煤矿的矿长孙家正被堵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