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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哥回到后宅,先去上房看了太太,见太太已经醒了,便把前院发生的事回报了一遍。太太沉默片刻,道:“这又是何必,都是苦命人,不要他们的身价银子也就罢了。”
锦哥倔强道:“难道咱家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爹还不知怎样,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凭什么白白送给这些白眼狼!爹若真有什么事,咱家也不会扣着人不放,可眼下只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就吓得他们这样,这种人,不留也罢。可要叫我给他们银子,太太还不如打死我算了!”
她这气话不禁逗笑了太太。太太搂过她,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德性,眼里揉不得砂子。”
说到宋文省,祖孙俩都沉默下来。
半晌,锦哥低声道:“我才不要像爹。”
太太一顿,叹道:“也是,千万别像你爹。锦哥,记住一句话:过刚易折。眼里黑白分明是好事,可性子太烈,太执着于这黑白分明,却只会伤了你自己。”
锦哥默了默,又抬头笑道:“爹若听了太太的话,怕是要跟太太辩一辩什么是‘君子之道’了。”她清了清嗓子,学着父亲的腔调:“‘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
见她学得活灵活现,太太不由笑了。这一笑,竟笑得咳嗽起来,锦哥赶紧上前替她抹着胸。
半晌,喘息均匀,太太心疼地握着锦哥的手,道:“莫怪你娘,你娘心里的苦没法说给人听,也就只能迁怒于你了。”
锦哥的手一僵,垂眸道:“我知道。”
一开始,锦哥确实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对她,可她向来也是个聪明的,只仔细回想了一下,便明白了母亲的想法。只怕是因在外祖母家,她听到了母亲和外祖母的对话吧。
这么想着,她不禁微微苦笑。
正这时,忽听得外面传报,说是郑氏来了。
锦哥忙起身向郑氏见礼,郑氏却无视于她,越过她对着太太行了一礼,又胡乱闲扯了几句后,便挤着笑对太太道:“娘,我有事要问锦哥。”说着,就要带锦哥出去。
太太皱眉道:“有什么事,在这里问也一样。”
郑氏想了想,抬头对太太道:“太太可知道她今儿做了什么事?!她竟瞒着我们跟家里下人们说,叫他们拿银子来赎身!如今夫君前途未卜,正该是我们积德行善的时候,这时候施恩放人都还来不及,她竟还卡着人的生路换银子!她如此作为,眼中可还有她的父亲?!”
见母亲瞥来的眼神中满是厌恶,锦哥不禁一怔,本来就因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顿时一片雪白,身子也跟着摇了摇。
“锦哥!”太太担心地看看她,转而对郑氏怒喝道:“媳妇!”
郑氏一愣,扭头看向太太。
“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太太道,“锦哥她也是为了家里着想……”
“若真是为了家里着想,她就不该这么自作主张!”郑氏愤愤地道,“她才几岁年纪,这个家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也还没轮到你来做主!”太太怒道,“我还没死呢!”
郑氏一听,顿觉委屈万分,想着她抛却了娘家的富贵,倒落得被婆母当着女儿的面喝斥,不禁悲从中来,捂着脸往旁边的椅子里一倒,便放声痛哭起来。
锦哥打小就见识过郑氏的哭功,太太对此也是深有体会,二人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太太更是长叹一声,倒在枕上使劲揉着太阳穴。锦哥知道,这是太太的头痛病又犯了,忙上前一步劝着郑氏道:“太太还病着呢,娘,有话咱们出去说。”
郑氏抬头看看病得无力搭话的太太,又扭头看看锦哥,愤愤地一摔她的手,竟扭过身去哭着不肯走。
锦哥急了,掀着门帘出去,一眼正看到郑氏的那几个陪房在廊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旁边,玉哥的丫环一见她出来就急急转身跑了。她不禁一阵怒火中烧,都这个时候了,她那个妹妹竟然还避着事不肯出头!她跺跺脚,转身指着郑氏的那些陪房骂道:“都是你们这几个老货挑着我娘来闹!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跟舅舅家的管事眉来眼去,若还想回郑家,我劝你们一个个都安分些,我可没我娘那么好性子!”
郑氏以为锦哥多少会再来哄哄自己,却没想到她竟翻身出去,没一会儿还又喝骂起她屋里的人来,郑氏不禁一阵气苦,忙起身出来,抖着手指着锦哥,刚要开口骂她,却只见老管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不、不好了!”老管家惊惶失措地叫道,“那些、那些兵痞又来了!趁着我们没留神,他、他们已经进了前院了!”
郑氏一听,顿时晕倒在地。这时,里屋也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声,却原来太太也被这消息刺得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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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哥赶到二门处时,就只见家中的男女仆役们全都缩头躲在屋内,二门上除了一柄门栓外,竟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再侧耳听听前院的动静,这才发现,前院的动静并不大,似乎不如昨天来的人多。
这么想着,锦哥一扭头,看到墙根下放着的梯子,忙命人靠墙架起梯子,又见众人都避着她的眼神,一副生怕被她点了名的模样,她不禁冷笑一声,伸手推开想要阻拦她的老管家,在众人那真真假假的劝阻声中爬上梯子,探头往前院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前院里竟然只有小猫四五只,其中一人更是笑道:“瞧瞧,只咱兄弟几个吓唬一下,竟就吓开了宋家的大门,哈哈,等头儿来,咱们定要讨个赏。”
锦哥听了,不禁一阵咬牙。
她翻身下了梯子,扭头对那些躲在屋里的男女仆役们低声喝道:“只那么四五个人就吓跑了你们?!今儿若不能把他们赶出去,你们谁也别想从府里赎身!要死咱们全都死在一处!”
那些仆妇们被她这么一逼,却也无法,只得各自找了家伙,打开二门,大声叫嚷着向那些人冲去。
那几个大兵原只是打头的,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了宋家,故而也没敢深入,只守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人马到来。如今猛一见十几二十个人举着棍棒菜刀叫喊着向他们冲出来,一时也被吓着了,忙急急退了出去。
锦哥抢步上前,和老管家及时关上大门,又上了三道栓杠,这才相互看着重重呼出一口气。
“大、大姑娘……”老管家讪讪地叫道。
锦哥却是没心思听他说什么,扭头又指挥着人把梯子架到外院的墙上,这一回她也不指望这些下人了,直接就掀着裙角爬上梯子,探头往下望去。
此时,那四五个人也回过神来,不禁大怒,抽出刀剑在宋家大门上又是一阵乱剁。
这一僵持,就僵持到天近黄昏。锦哥一直站在墙头默默注视着门外谩骂的大兵,心头一片悲凉。原来,这世上谁都不可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紧扣着墙头的砖,锦哥只觉得这晚秋的风吹在身上彻骨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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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太阳下了山。暮色四合中,挤在窄长的观元巷里的那十来个散兵游勇也不耐烦起来,有人出主意:“他奶奶的,干脆直接烧了他们家大门!”又有人说:“泼点油更容易烧。”于是,去找柴火的、去找油的,点火把的,一时间门外乱作一团。
望着门外的混乱,锦哥以为这次定然不能善了了。正这时,忽然远远从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锦哥心中一拎,是这些人的同伙吗?!她扭头往巷口张望,却发现视线正好被邻居家的门楼遮挡住了。
而门口的那些散兵游勇似乎比她早一步看清了来人,锦哥听到有人跑过来说了声“羽林卫”,其他人则立马丢开手里的东西,面色凝重地往巷尾聚去。
观元巷是一条死胡同,宋家又座落于这条胡同的底部,这些人就算想要撤离,此刻也必须要先从羽林卫的鼻尖前经过。
望着他们的凝重,锦哥倒是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羽林卫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羽林卫。
锦哥知道,这是皇帝的亲卫,向来只负责皇帝的出行。
却不知这羽林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若说是来传圣旨的,似乎应该派锦衣卫来才对。
锦哥不解,门外的人也更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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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清脆整齐的马蹄“嗒嗒”,首先印入锦哥眼帘的,是被门楼一角遮住整个马身的马蹄。那四只雪花马蹄踩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门楼下显现出来。先是雄壮的马胸,然后是修长的马颈,再然后,是一个几乎和黑色的马身溶为一体的、浑身上下裹在黑色斗篷里的黑色人影。
锦哥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个打头的骑士吸引了过去。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铠甲,以及头盔上那根随风飘动着的黑色羽缨。这正是皇帝的亲卫,羽林卫的标准装束。在新皇刚登基的那一年,锦哥曾经跟着家人一起去看过羽林卫的入城仪式,故而还是认得的。
只是,这位马上骑士似乎又与跟在他身后的其他羽林卫有着什么不同……
锦哥默默看着那一人一马渐渐走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这正从四面合拢而来的暮色,是由这一人一马裹挟而来一般。
走到宋府的墙下,那黑衣骑士也感觉到了锦哥的存在,猛地抬头向她看来。
此时锦哥正伏在墙头,仅比马上骑士高出一点而已,故而两人的视线一下子直直撞上。
暮色中,站在高处的锦哥面容清晰可辨,而那马上骑士的脸却是隐在头盔里,只能让人看到他那两只在头盔的阴影下灼灼发亮的眼眸。锦哥顿时觉得吃了亏,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姑娘!”
脚下,传来老管家担忧的叫声。
锦哥眨眨眼,心有不甘地从那人的头盔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老管家。
“姑娘快下来吧。”老管家恳求道。
锦哥想了想,摇头拒绝,又攀着墙头小心探出头去。这一次,她谨慎地只露出两只眼睛,不让任何人再这么轻易看到她。
而此时,墙外的巷中,除了刚才那个跟她对视的骑士外,其他羽林卫们已经都纷纷下了马,正和那些西山大营的散兵游勇在宋府门前对峙着。
“你们是什么人?”仍然端坐在马上的骑士出声问道,那声音竟出奇的年轻。
那群闹事的士兵小心对视一眼,一个头领模样的壮汉挤出来抱拳道:“我们是西山大营的军士,因不忿这宋文省污蔑护国公,故而来讨个说法。”
“哦?”马上骑士歪歪头,冲着领头的壮汉一伸手:“拿来。”
“什么?”壮汉茫然。
“圣旨。”
见那些军士发愣,骑士又道:“既然没圣旨,那就是趁火打劫的贼人了。”说着,声音陡然一冷,喝道:“拿下!”
四周的羽林卫齐齐应了一声。锦哥只觉得眼前一花,只眨眼的功夫,那些西山大营的兵就全被打翻在地。
那头领猝不及防,被压在地上,不禁大怒,抬头骂道:“我□□祖宗!我们西山大营向来和你们羽林卫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凭什么绑我们?!”
“咦?”黑衣骑士的旁边,一个一直没有动弹的少年羽林卫不禁惊奇地叫了一声,扭头对那骑士道:“你听到他刚刚骂你什么了吗?自从那个朱大胆被砍头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当众辱骂皇室宗亲呢。”说着,那少年冲壮汉竖了竖大拇指,赞道:“有胆色,不愧是西山大营的兵。”
“皇、皇室宗亲?!”壮汉吃了一惊,抬头望向马上的骑士,“你……您是?”
那骑士抬手摘掉头盔,从马上弯下腰去,好让那壮汉看清他的面容。
虽然观元巷内光线暗淡,那壮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禁吓得“啊”地一声大叫,刚要开口求饶,就只听那人淡淡地道:“闭嘴。”
那声音既不算大,也不算严厉,可那个壮汉却乖乖地闭上了嘴。
骑士看着壮汉满意地点点头,又用马鞭一捅那个多嘴的羽林卫少年,“你,把人都带走。”
“咦?我吗?”那少年张嘴想要反对,可扭头看看马上那人的脸色,只得蔫蔫地住了嘴,转身将不满发泄到那些倒霉的西山大兵身上。
看着那些大兵被押走,锦哥的视线再次转向那个黑衣骑士。
能入羽林卫的,至少也是勋贵子弟,那么,这个领头的是个皇室宗亲,倒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了。
望着那人翻身下马,锦哥心里一阵犹疑。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感觉不到这些羽林卫对宋家有什么恶意,可她也不相信他们的到来会是件什么好事。
自打父亲出事以来,锦哥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多疑。
正在这时,那黑衣人忽然抬头向她看来。
幽暗的巷道中,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人的脸庞竟就这么一下子展现在锦哥的眼前,锦哥不由就是一呆。
见她望着自己发呆,那黑衣人不悦地一拧眉,扭头吩咐道:“敲门。”
锦哥眨眨眼,忙收起一脸的震惊,赶紧从梯子上下来。她刚下到梯子的一半,就听得门上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房抖着声音问道:“什、什么人?”
“羽林卫,奉旨抄家。”
门外,一个声音冷酷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