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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龄再一次置身于那一片红墙琉璃瓦的梦境之中。
深长昏暗的甬道仿佛无边无尽,她看到一位手执青花纹油纸伞的婀娜少妇,妇人纤细甚至是惨白的手指将鬓边散下的碎发拢到耳后,脚下云头鞋却不慎踩进水坑,溅出不大不小的水花,双膝襕马面裙底部便洇湿了一片。
突然间,青花纹伞面转了转,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那女子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
和龄悚然一惊,从双峰骆驼背上跌了下去,流沙柔软,她在沙地上滚了滚便停下来,面上呆致致的,身上并不觉得疼痛。
耳畔尚且残留着旖旎梦境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龄敲敲脑袋,翘唇一笑。可真逗,她或许幼年时候在中原生活过,可那是多早晚的事情了,怎么偏偏梦中下雨时的湿润清风会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好像她曾经住在过那样一片红墙黄瓦的繁华之地。
那是哪里?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同行的金宝却从另一头骆驼上探出脑袋来瞅她,“没事儿吧?不过是跌一跤罢了,摔傻了可不至于。”说着把腰间的水囊解下来丢在她身上,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耐烦,“我先回客栈,你也快些把大米送回去,掌柜的说近来中原人来的勤,中原人不似咱们,他们吃不惯硬饼子… …嗳,我也没空闲和你罗唣,你快起来,别躺着装死,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和龄撇撇嘴,翻了个身枕在手臂上,看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骆驼驮着满载而归的金宝越走越远。身后平沙莽莽,留下一串长长的模糊足迹。
收回视线,她抬手遮在眼睛上,沙地烫的很,不一时便叫人受不住,她手臂向后用力一撑一跃而起,活像只绿洲里的灵活小兔儿。
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无垠沙漠。大漠里天气向来诡异的很,它爱变脸动气,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息却很可能狂风压境,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和龄也不愿在外逗留,她踮脚拿过挂在驼峰上的幕篱往头上戴,罩纱是粗劣的半透明麻布,她把它放下来,视野便有些朦胧,透着一层黯淡的灰黄色,像极脚下这片沙土。
翻身上了骆驼,和龄吆喝着催动前行,骆驼上挂着一串儿响叮当的铃铛,随着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不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顺着滚动的流沙似能传出这片大漠。
水囊里的水快喝光了,和龄摇了摇,感觉还剩下几口,忽然就舍不得起来,仿佛预感到了这仅剩的水即将派上大用场似的。她把水囊别进腰间,拍了拍,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摇头晃脑,骆驼走得也轻快,一人一畜显得十分自在。
又走了一会儿,和龄发现前边沙海茫茫连绵起伏处耸出一块儿来,竟活脱脱是个人的形状!
她自觉是个热心肠儿,便从骆驼上跳下来跑过去,飞奔的步子扬起一阵沙雾。骆驼在后头哀怨地瞅着主人,瞅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那里躺着个被黄沙半掩埋的人,和龄拿手拂开沙子,那人的脸容便逐渐显露出来。
她呆滞着一动不动,只因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样好看的人,这人俊得她连“他”的性别也不敢轻易确定了。这么雪白的肌肤,仿佛羊脂玉一般,沙漠里的男人女人都是黑浚浚的,不似眼前这人皮肤白瓷细腻,摸上去手感一定很不错吧!
和龄心里这么想着,吞了口口水,行动已经先于思维,把手放在人家脸颊上摸了又摸,手感实在太美好。她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是个男人,意识到这点不禁把自己双颊给晕红了,腾云驾雾一样,有些飘飘然。
扔下幕篱,她俯下|身趴在男人的心口听心跳声,维持了好一会儿,和龄终于听到男人虚弱的心跳,不自觉大大松了口气… …冥冥中似有所觉,她疑惑地抬眼,陡然陷进一双寒星似的眸子里。
昏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清冷而肃杀的眸光看得和龄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愣住,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悸动是为何,望着男人长长掀动的乌亮眼睫说不出话来。
他显然受了重伤,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便晕厥过去,陷入冗长的昏睡里。
和龄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又举起手在脸颊两边来回扇动散热。她想自己果真是个大善人,尽管在龙门关沙斗子这块儿唯一一家黑店里头做事,内心却异常的柔软,因为她决定把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带回自个儿小屋里去。
她想救他。
*
和龄的小屋距离客栈有一程子路,黄土堆起来的两个小单间,外头圈里养了几头咩咩叫的羊,此时正和系在门口的骆驼一样,伸着脖子看它们主人扛着个充斥着陌生气息的男人进了屋。
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柔软结实的狼皮褥子,和龄把男人拖上去,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抬起他的头把水囊里的水喂给他,可是这男人一点儿都喝不进,没法子,她只好捏住他下巴,咕噜咕噜把水强硬地灌了进去。
大部分水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男人在昏睡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她瞧见了,盯着他薄薄的柔软的唇瓣看了好一时,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她拍拍脸颊,须臾“咦”了声,后知后觉在他脖颈处看到一些细碎的伤痕,还有她适才听他心跳的胸口,她这会儿定睛细看,骇然发现他身上血迹斑斑。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和龄五岁之后一直生长在荒蛮的沙漠里,没那么多讲究,她自己也不在乎,只略一迟疑便去拨男人的衣服,掀开他的外衫右祍露出里衣。
男人里头是一件染血的中衣,料子是和龄从未见过的上好布料,她说不上名字,但猜测的出原本这件中衣该是白色的,目下却染成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恍如一株株曼珠沙华盛开。他伤口处血痂贴着衣物粘在皮肉上,她看着都替他疼。
天上平白不会掉下个大美人儿,和龄拿手指戳他姣好的面颊,寻思着男人的身份。思量来思量去,还是决定费些心思帮他包扎伤口救他一命。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过去十来年也不曾做过什么好事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碰上我算是你的好运道,平日在家烧高香了吧!”和龄喃喃自语,抓起一边的幕篱戴上便跑出家门。
她赶着骆驼把大米送回了客栈,掌柜的不知去向,只有金宝银宝在厨下面对着面磨刀。和龄也不觉着异常,她们这是黑店,刀子磨快些办事儿便宜。她没上过手削人肉,但金宝他们干过,说跟砍大白菜是一样一样的。和龄还是觉得渗得慌。
她跟金宝银宝小夫妻俩借了医药箱便匆匆离开了,他们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相视一眼不置可否。
*
小屋里,和龄给男人涂抹清凉的药膏,这药膏子装在碧绿绿的小葫芦瓶儿里头,是他们掌柜的宝贝,平时也只给他们客栈里自己人用。
她别的不懂,反正知道这药膏有奇效,搭配上另一个葫芦瓶里的褐色丸子,嘴里吃伤处抹双管齐下,管情叫他什么伤都立马见效。
如此过了三日,在此期间男人一直处于昏睡中。
和龄几乎怀疑她眼中的神药对这男人是不管用的了,好在这一日她从外头赶集回来瞧见男人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她有点激动,扔下从集上买回的一小袋儿大米就蹲到床前一眼不错守着他。
男人身子骨挺好,其实恢复得特别快,他脖子上那一些细若波纹的浅淡红痕都已经褪去,身上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瞧着渗人又可怖。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男人鲜亮的眼睫才微微颤了颤,和龄还没做好准备,男人的上眼睑却缓慢地掀开了。
看见陌生的她,那双黑魆魆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线淡漠的流光。
和龄微微地笑,落落大方道,“几日前我在沙斗子那边…”顿了顿,怕他不晓得沙斗子便跟他解释,“沙斗子挨近这儿几十里外一处小集市,我们这儿人有时候常去那里兑换吃的喝的,那一日我回来便遇上你,也该是你命大,要别人才没这么好心肠呢。”
她忘记自己还戴着幕篱,罩纱里头一张脸笑得明媚而张扬,“你得报答我的恩情。”
他沉默不语,像一柄泛着寒津津气息的宝剑,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温和的时候,还是一直这么防备着别人么?
他的视线蓦然向下偏移,看向自己的胸膛,胸口处衣衫不整,半裸着,他眸中露出一丝异样。
和龄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发酵,他的沉寂叫她无端尴尬,她不禁连连摆手向他解释,“我可不是流氓,这是帮你换药忘记穿上了!”
男人的眼神落在面前人的罩纱上,那影影绰绰的一层遮挡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抬手,毫无预兆地将幕篱两边细绳子一拉扯,罩纱就吊上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庞。她因他的动作大睁了眼睛,眼是俗称多情迷蒙的桃花眼,一枝梨花春带雨,面颊上透了天然一层粉泽,小巧的下巴,鼻尖沁着薄汗,很是娇憨撩人的长相。
泊熹的眼中没有女人的美丑,他不在意这些。只是此时却定睛瞧着面前这张面皮,她长得实在同一个人颇为相似,这叫他心头微讶。一时理不出头绪,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来。
和龄被他直愣愣瞅得怪不好意思的,偏脸看向地面,想到什么,忽然高兴地蹿起来,将在集上央铺子里阿婆帮着做的一身男式粗布衣裳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在他跟前,“料子虽不及你的,却总比你穿着这一身血衣裳来得强… …”
他接过来,莹白的指尖在衣料表面摩挲,唇角浮起模糊的笑意,眼神仿似柔和许多,然而眸底深处寥寥沉淀的冷漠却让人难以忽视。
她倒也不在意,笑着站起身道:“你不用谢我,帮人帮到底嘛!院里有口井,我去打水给你准备热汤洗一洗,回头你再穿新衣裳。”
他应该是同意了,矜持地颔首道谢。
和龄心中一动,她对他充满了探究和好奇的想头,停下步子问道:“不知怎么称呼?总不能够叫你‘喂’吧,那多不礼貌,你们中原人不是特别讲究的么。”
“泊熹。”他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启唇回她。低柔的声线听到人耳里十分熨贴享受。
“薄什么?”和龄抓了抓后脑勺,显然没听明白。
他面上没什么波动,却坐起身朝她招手,分外简单的动作在他这儿偏生流露出雍容风雅的意态。
“过来。”他道。
和龄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下,她有些不自在,好奇地问:“做什么?”
他没回答,兀自拿过她的手摊开来放在掌心,似乎想要把“泊熹”二字写给她,然而将要触上去时指尖微一顿,斜眸看她道:“姑娘认字儿么?”
和龄楞了一下,她有点窘迫,摇头说不认识。
没念过书不稀奇,不仅在关外,便是中原许多女孩儿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么。
泊熹没再言语,他放开她的手把视线调到门前照进来的一束光影里,微微眯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姑娘瞧着不像是关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