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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林一听声音便知道是瑞王楚霄的声音,想必他已得了今天自己去福王府送赐食的消息,因此特意等在这里,这大冷天的,他这般打扮,又故意当着侍从的面自称在下,想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想起福王,他心里也是叹了口气,打发了李家的那些侍从,转头对瑞王行了个礼道:“殿下何必如此,小的万万担不起。”上次瑞王见他,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今日却这般急切,到底露了痕迹。
楚霄道:“让公公见笑了,实在是如今见公公一面不容易,只怕一进宫,又数日不出宫了。”
双林道:“今日小的奉诏赐食,见过福废王了,他前些日子已得了医治,如今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只是眼睛夜里有些看不大清楚,宗人令那边得了太医的话,也正在替他慢慢调治中,身子想必无恙的——我也与他转达了您的关心,只是,福废王有句话让我转告殿下。”
楚霄向前走了一步,远处的灯火照过来,风帽下的表情阴晴不定:“是什么话?”
双林低声道:“他说他今生已矣,请瑞王殿下自珍重。”
楚霄低着头,双林看到他的大氅上的貂毛已被寒气打湿,想必已站了许久,心里一叹,拱手道:“夜深了,还请殿下珍重身子,小的寒舍浅窄,不便招待……”他话还未说完,看到楚霄微微抬了头,脸上神情淡漠,做了个手势,他心头警醒,便忽然感觉到脑后一阵剧痛,整个人晕了过去。
双林醒过来的时候,头后边还隐隐作痛,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双手反剪在背部被牢牢捆着,手一阵一阵的发麻,随着脉搏的跳动疼痛得很,从这方面判断,大概自己并没有昏迷太久,身处的地方有些冰寒刺骨,身下只有自己的披风胡乱垫着,看着像是个地窖一般的地方。他托大了,但是谁会想到瑞王会向他这样一个小角色下手?而且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口。
一个声音淡淡道:“醒了?”
双林吃力转过头去,看到瑞王坐在一侧,拿着双长铜筷子,拨着身前一个火盆,楚霄看了他一眼,居然还能微笑着说话:“你说,当着楚昭的面,给你手腕上开个口子慢慢放血,楚昭会用多久时间屈服,同意放了楚旼?”
双林感觉到十分不可思议的荒唐滑稽:“瑞王殿下是如何会认为小人居然能和福王殿下能相提并论的?”
瑞王笑了笑,伸手过来,将他衣领扯开,露出了脖子上胸口处,白皙的肌肤上点点淤痕,那是宫里三天,楚昭不知疲倦留下的痕迹。他轻笑了声:“这个,总不能是其他人留下的吧?公公出宫养病,回宫里几日,身上就带了这个,公公在内宫里可是无人能夺了您的风头的,谁敢如此轻薄公公?楚昭又如何会让你和旁人苟合?我本只是疑心,如今倒是肯定了。”
双林被揭穿此事,面上却仍然平静:“殿下,娈宠之身,佞幸之流,你确定果真能和怀帝的最后一脉相比?福王是所谓的嫡正宗,皇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了他,您还不明白这一点吗?拿我这样微不足道人去威胁陛下,岂不是笑话。”
楚霄道:“你可不是微不足道,你跟着他就藩,他内院早有传闻你是顾雪石的替身,就藩几年,你一直是他最亲近的内侍,征戎狄那会,你为了他失明,楚昭秘密养了你几个月,后来干脆为你遣散后院,回了京,楚霆那老谋深算的,谁都没要,独独要了你一个放在身边,知子莫若父,你对楚昭到底有多重要,试一试就知道了——先砍只手如何?反正失败可也没什么坏处,福王还是不会被杀,大不了我也被圈上罢了。”
双林听他冷静的说话里却藏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忽然想起一事:“春闱案里,和那些士子联络的人,其实是你吧?那些士子口供里,说那位贵人诗书满腹,和他们谈话之时侃侃而谈,于治国于文章都见解高远,我当时就觉得不像福王,要不然就是这些年他隐藏得太好了。如今想来,福王投案,是为了保护你吧?你其实也掺和了谋反一事,只是后来被福王给保住了吧?”
楚霄脸上微微扭曲,冷如冰湖的双眸忽然迸发出了悲恸来,双林道:“王爷如此一意孤行,难为福王殿下还想着你有世子在,将来等时间过去,再选个中意的人,过你的富贵闲王日子,你却为何偏偏要搅和其中,不依不饶呢?”
楚霄冷哼了声:“世子我早就送走了,这王爷身份,带来的不过是苦痛罢了,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儿女……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从前就是个万事不挂心,只求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明明聪明之极,却偏偏要压抑自己的才干,明明是个痴心人,偏要自污,偏偏明明不愿意追求大位,却身不由己,明明是个贵不可言的血脉,如今却被人在高墙之内由着贱吏任意侮辱,他只怕为了绝我的意,只求速死,我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但求能带着他远离世俗,楚昭那边我所求也不多,不过求一个假死脱身,终身不踏入京城罢了。”
双林冷笑了声:“王爷想得好美,可惜你觉得天子会信?怀帝一脉可是正经的嫡长子血统,君不见前宋烛影斧声,那一系最后如何了?殿下真是高看我了,莫说我只是个替身,便是顾雪石又如何?不还是死了?再说失明那事,不过是恰逢他要秘密攻城,因此隐藏行迹罢了,遣散发嫁姬妾一事更是可笑了,那姬妾中混了多少外头的人,当时世子院子里的狗都咬死了一个来历不明要混进去的妾室,他堂堂皇子,要多少姬妾没有,偏要留着那些来历不明的?你看他撤藩回京,陛下立时又赐下多少姬妾,更不要说旁人送的,王爷实在是太高看小的了,你若将我拿去威胁楚昭,他是一定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低微之人,放走楚旼这么大个隐患的。”
瑞王脸色难看道:“你已是我最后的办法了,世人只知楚昭看重你,却不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没有用,试一试就知道了,你若不想丢个手指什么的,最好看看你身上有什么信物可证明你身份的,我让人送去你府上,就知道楚昭会有什么反应了,你也别想逃,这里他找不到的,没直接砍了你的手指,是不想做绝了。”
双林动了动手道:“我劝殿下早日死心,你是不是忘了惠皇后和寿春公主?若是陛下拿惠皇后和寿春公主威胁福王,福王会安心和你一个人走吗?更不要说陛下这人,看似仁厚,其实最恨人逼他,你砍我一只手容易,他砍宗人府里的福王一只手指下来,不也是轻而易举?王爷最好想清楚了再行动……”
烛光下楚霄脸色煞白,阴晴不定,冷冷道:“那我就先卸了你的胳膊去换回惠皇后和公主,再换福王……”
双林冷笑道:“殿下如何如此天真!能为帝王者,如何会被人如此轻易要挟!你当人人都和你们俩一样,可为了情人生死相付?我从前还觉得殿下是个胸有大志,运筹帷幄之人,如今看来,竟是个蠢笨之人!福王与洛家息息相关,根本抽身无能,你既与他相爱,为他筹谋大事,倒还算是明智,可惜皇权斗争,胜者为王,你搅和其中,福王为了保你站出来,本也是明智之举,横竖他无论如何是走不脱的,不如保下你,可是你却如此不死心,让他在高墙之内,尚且为你牵肠挂肚,甚至宁愿绝食速死,只求早日断了你的心,可见他知你甚深,怕你再做蠢事,如今看来,果然他的顾虑真是有道理!他用他本来就确定的结局,换你苟全于世,爱你甚深,你如今倒要让他白白做了这些牺牲,我真是为他不值!”
楚霄脸色冷了下来:“我知道傅公公巧言善辩,但这些年来,我们在楚昭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的,他待你,绝非一般内侍可比,至于你这砝码到底能有多大,能换取多少利益,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横竖如今已经是这般了,宁愿玉石俱焚,奋力一搏,我也不愿从此天人永隔,袖手做我的富贵闲王!”灯光下他脸上涌起潮红,双眼满是血丝,已是一副末路赌徒的疯狂模样。
双林背上微微起了一层汗,明明大冷天的,他却已汗流浃背,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完全丧失理智的亡命之徒,不和你讲道理,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他不知道楚昭会怎么做,但是……他感觉到喉咙有些干涩的疼痛,仍是忍着那干渴道:“王爷,若是殿下信我,殿下若是愿意抛弃一切,连性命都不顾,只为和那人在一处,也不是没有办法。傅某人倒有一计,比如今玉石俱焚的好。”
楚霄打量了他几眼道:“如何说?”
双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快速道:“他出不来,你难道不能进去?以陛下待我的器重,要说动陛下,安排你冒名进去进去还是容易的,我再照管下你们的衣食,等再过几年,陛下登基久了,天下稳固,到时候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如今他才登基,不是我说,你这计,绝不可能通的。不说行险,就算你们侥幸逃出去,那也是天涯海角的逃跑,福王身有疾病,你能待他安全喜乐多久?倒不如你进福王府里,好生照顾他,他如今要有死志,就是怕你乱来,兴许见了你在身边,反倒放心安心。”
楚霄默然,过了一会儿冷笑道:“差点被你哄到,我若是进了里头,那岂不是和福王一样任你们宰割,到时候无声无息被你报复处置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如今小命在我手里,自然是拣好听的说。”
双林道:“我傅双林一言既出,何时反悔过,实话说吧,福王当初待同兴镖局,也是有一份恩情在的,我对福王并无恶感,更何况,我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和你们过不去?如今殿下尚未送信出去,你挟持我的事,只要我回去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到时候我慢慢为王爷谋算此事,总比你如今孤注一掷,逼得陛下下狠手,又将处死福王的理由送进陛下手里的好,你说是不是?”
楚霄脸上明暗不定,久久以后才低声道:“我自幼在宫里无人理会,胡乱敷衍着长大,只有楚旼不计较身份,总来招惹我……我那时候养成一副孤拐脾气,并不理他,他却总是变着法子来引我注意……我从前知道他和洛家迟早要和楚霆有一场对决的,因此有段时间只是冷着他,他后来也知道我的意思,也远了我。后来还是在一起了,你大概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可笑吧,其实一直是他主动着……”他不再说话,长久以来那些琐碎的小场景,隐秘而不能告知于人的感情,被人喜爱关注的喜悦,患得患失的踌躇,阴暗地里的嫉妒,相守之时的甜美涌了上来,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已经没有办法在漫长的岁月等待和苟活……
双林看他开始回忆过去,脸上那隐隐有点疯狂的神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伤感和绝望,心里一动,迎合着他道:“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小的倒是羡慕两位殿下,彼此心许,心心相印了,我一微末之人,想求这样的感情而不可得,倒是有成人之美之心,却不知殿下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楚霄一贯隐忍冷静,如今做出这么疯狂而毫无理智的举动,可见是的确无路可走,又太过心系福王的缘故,一旦有一丝生机,甚至还能和福王相守,哪怕是高墙之内失去自由,他未必不会选。
楚霄不出声,盯着他上下看了许久,这地窖里有个小气口,也看不出时间,双林却知道若是等到天亮,敬忠慎事不见自己回去,定然要去找李一默,李一默发现他失踪,必不敢瞒,立刻便会禀报楚昭,这事也就要闹大了,心里暗暗着急,很久以后楚霄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楚霆那一肚子漆黑肚肠,能养出什么真仁善的儿子出来,我赌不起,只能赌在你身上了,你果然能想法子将我送进去?”
双林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平静一笑:“殿下莫要小瞧了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