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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本来也准备迈步离去,一听这话,打了个冷战,连忙道:“是哪两个地方?”
伍老财再次看看四周,小声道:“你知道清平路再往东过去的塘鱼栏吗?”
我外公想了想,道:“是十八甫南吗?”
伍老财犹豫了一会儿,道:“大概是那里,应该还要再往东,反正那里有条街叫塘鱼栏,你千万记住塘鱼栏18号,无论什么人叫你去,你都不要去。”
我外公听他说的吞吞吐吐,连忙追问道:“伍财叔,究竟是什么回事,你不要说一些又不说一些呀。”
伍老财却再也不理我外公,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下我外公在留在原地破口大骂,你这短命种,又说两个地方千万不要去,现在却只说一个,而且还只说了个地址就什么都不说了,明天再跟他算账。
我外公扰攘了一晚上,这个时候也觉得精神支持不住,只好回到米铺睡觉去了。
当时我立马就问我外公,究竟这个塘鱼栏18号是什么回事,为什么伍财记要外公晚上千万不能去?难道是什么恐怖的地方?那现在这个地方还在吗?
我外公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微笑,令到我心急火燎。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塘鱼栏18号居然和省城另外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有关。
第二天一早,所有伙计一回到米铺就围住我外公说个不停,个个都要我外公露几手挂、捎、插来看看。只有“猫屎强”一言不发,在一旁看着我外公。等到众人散去,“猫屎强”去凑上来,笑道:“千担哥,昨晚黑你有看见什么吗?”
我外公一见到他就生气:“我烧你个数簿!就是你这个打靶仔在那里乱说,我才三更半夜去伍财记买面吃。”
“猫屎强”兴奋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我外公道:“还能看到什么?我看到一个大戏班三更半夜出来也出来买云吞面吃,而且还是给人斩死的!”
“猫屎强”兴奋地搓手跺脚道:“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真是有半夜那些东西来买伍财记云吞面吃呀。”我外公听了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昨晚不提醒我?”
“猫屎强”满脸委屈地道:“千担哥,我可是好心提醒了你,不过你还是要去买面,怎么怪得了我?你知道为什么伍财记的面在西关这么有名吗?就是因为他的云吞面好吃到连好兄弟也来帮衬。我听说有些人还特意要半夜去买面,顺便去开开眼界。”
我外公本不想理他,心念一动,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猫屎强”一口应承:“千担哥,你尽管问。”
我外公盯着他道:“你已经在‘老联’开堂入了门的吗?”
“猫屎强”一听,脸色微变,一把就拉住我外公到没人的地方道:“我听说你昨晚见到了‘火麻仁’?”
我外公点点头道:“没错,我见到他了。这个‘火麻仁’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卖凉茶的吗?”
“猫屎强”吓了一跳,道:“千担哥,我知道你拳脚犀利,但是不要乱说话呀。何况这里是‘联顺’米铺!”
我外公怒道:“那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不得有隐瞒。”
“猫屎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是在‘老联’开了堂,入了门的洪英。不单是我,这里所有人都是我们‘联顺’的人。我们公司的牌头就是‘联兴顺’,沙
基的街坊都叫我们做‘老联’,洪门正宗。那个‘火麻仁’就是老联的草鞋大底,受职四三二,是沙基这里所有字花档和赌档的‘陀地’。”
我外公道:“那我现在是挂蓝灯笼,是不是我一定要入门开堂?”
“猫屎强”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来到‘联顺’米铺做工,哪到你说个不字?千担哥,你从乡下出来,如果没有字头罩看,又怎么能谋生糊口呢?”
我外公摇摇头,道:“难道我有气有力,手脚齐全,就非得要投靠堂口才可以挣口饭吃?”
“猫屎强”看了看我外公,道:“千担哥,你这种炮仗颈的脾气在这里是要吃亏的。这个乱世年头,做个良民又怎么可以安身立命呢?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条道上的。”
我外公有点吃惊地看着“猫屎强”,一直以为这小子是没心没肺,原来倒有点见识。
“猫屎强”见我外公不言语,继续道:“你看看现在这个省城的军政府,全是那帮子的广西、云南的军队把持,黄、赌、烟毒遍地都是,乌烟瘴气,乱成一团。你要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真是寸步难行呀。你那天在天字码头连个苦力都做不了,还不是因为那里是‘十三行’的堂口?”
我外公道:“那如果我要加入‘老联’,那应该怎么做?”
“猫屎强”赞许地点点头,道:“这个你可不能急,从挂蓝灯笼到开堂受职还要等很久呢?当时我也等了一年有多。另外,你还要准备一份‘老毛’。”
我外公愣了一下,道:“什么是‘老毛’?”
“猫屎强”狡猾地笑了笑,道:“当然是会钱了,现在要做洪英,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了。”我外公怒道:“我在这里只有两餐一宿,穷得拿个钱挂痧都没有,昨晚买面的钱还是掌柜打赏的,哪来的‘老毛’?”“猫屎强”安慰我外公道:“你倒不要心急,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外公想了想,也只好如此,突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道:“你听说过塘鱼栏这个地方吗?”
“猫屎强”一听,脸色立刻变白,颤声道:“千担哥,你....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个地方的?”
我外公见他这般脸色,好奇心就更大了,连忙追问下去。原来这个塘鱼栏18号是靠近陈塘南的一个大戏班,说是大戏班其实就是一个大戏学堂,由几个过气的老
戏子所办,专门训练些有潜质唱戏的小孩子。不过这些小孩子多数是外地逃荒而来遗弃的遗孤,大部分都是女孩,被这个学堂收养,姿色艺全的就全力培养,很多十
几岁就被卖进了陈塘南的大寨做琵琶仔。因为那里出来的琵琶仔都是经过精心培养,又懂唱大戏,自然在大寨甚受欢迎,吸引了不少西关富家子前来捧场,名闻遐迩
的“陈塘风月”自由此来。就算是不甚出色的也能卖到紫洞艇,自然也能大赚一笔。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18号就有一些古怪传闻,或许是不少苦命少女从小就不可避免沦落风尘的命运,多年来自有自寻短见的,或者是这个地方太过缺德,再加上戏行本就多故事,久而久之就成为了这一带很多人谈之色变、敬而远之的地方,各种故事传说多不胜数。
但令到“猫屎强”这种包打听,已经见怪不怪的人都这么惧怕,那就未必是三人成虎了。
我外公听完才明白伍财记所指,“猫屎强”笑道:“千担哥,看你还是个青头仔,如果你对琵琶仔有兴趣,等我过几天省够钱,带你去陈塘大寨见识一下我们陈塘风月。”我外公呸了他一句,就不再理会这个垃圾了,心里面对这个塘鱼栏18号的好奇心却是越来越大。
昨晚‘义合兴’那帮人受挫,但是却没有来“覆灼”,随后几日都是风平浪静。
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时局消息,据闻许崇智和“残仔明”联军将会从福建回师,征讨盘踞在省城的滇、桂联军,街上也有不少人呼传“孙大炮”要打回来了,又要
开始什么“护法运动”,重建海陆空大元帅府;然后北边又传来消息,那个什么“吴子玉”和曹锟起兵倒“段”,直皖大战,时世日乱,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对于当时的我外公这个懵懂少年,很快就终于等到了正式开堂入洪门的时候了。
当省城内人心惶惶之时,终于传来确切的消息,许、陈大军已经正面突破潮州,向西推进,看来滇、桂统治的局面应该快结束了,而陆荣廷这次真的要完蛋了。我外
公说当时在省城的人们有句笑话叫:“陆荣廷看相,不衰拿来(自己找来)衰”,想当日陆荣廷出卖孙先生、破坏护法运动是何等风光,今日却败相已呈,要滚回广
西了。
过了没几天我外公正在米铺干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掌柜“缩骨全”走了过来道:“龚千担,你当老行(走好运)了,今晚开堂扎
职,正式过底。”我外公吃了一惊,想不到要收自己入堂口的日子这么快就到了,正在犹豫间,“缩骨全
”又道:“今晚子时开坛拜洪英祖师,带两封‘老毛’自到堂前,自有引荐人指示。”说完就飘飘然而去。
我外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猫屎强”及时地凑上来为他指点迷津。原来洪门规矩开堂过底要禀香帖,还一定要有引荐人。所谓“过底”乃是从别的帮会加入,条件和规矩更加严格,在江湖中是被视为大忌,欺师灭祖、背祖忘宗,因此引荐人更是要有很高江湖地位,否则绝难成事。
猫屎强也很奇怪,道:“虽然你是挂着蓝灯笼,但怎么说你也是个“老衬”呀,怎么突然这么快就开堂入会?还是要“过底”?”
所谓“老衬”就是走偏门、混堂口的兄弟对普通良民的称呼,往往带有贬义。我外公当年对于那些做正经营生的人都叫“熬老衬”,今天的“老衬”已经是具体指“冤大头”,广府人所谓的“水鱼”是也。
我外公当时就问:“那究竟谁是我的引荐人?怎么我不知道?”
猫屎强道:“有可能是‘火麻仁’仁哥,他为了让你尽快入门,所以就帮你过底。”
两人正说话间,“缩骨全”又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飘了回来,道:“乱说二十四,火麻仁什么辈分?他有资格帮人过大底吗?龚千担,这是今晚开堂的口诀和手势,你好好背熟它,不然莫怪到时候扎棍侍候。”说完,把一张纸交给我外公就又走了。
我外公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来气,低声骂了句:“短命种,你辈分又高得很?”猫屎强连忙害怕地阻止他道:“千担哥,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呀,‘全叔’是老联外堂执事大底,底数还比火麻仁要高,得罪不得的。”
我外公一听,大感意外,平时见这个“缩骨全”外表就是个酸腐无用的米铺掌柜,原来人不可貌相,居然在“联兴顺”是有职位的大底。在洪英内,九底以上就为
大底,可见这个“缩骨全”辈分绝对不低。再细看那张纸,上面都是写着三合洪门开堂歌诀和誓词,还有各种基本见礼手势,一时间也不太容易熟记,可惜我外公没
有将这些精心保留,而且年月毕竟经过太久,否则定必有不少历史价值。
但是最最麻烦的就是那两封“老毛”,根据猫屎强的经验,这笔钱数目绝对不少,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连猫屎强都束手无策,最后我外公硬下头皮,说道:“老子我就是不给,大不了按了这条命就罢了。”
就这样商议妥定,我外公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半夜,按吩咐斋戒沐浴,然后果然就有“联顺”会众前来迎接。当时政局动荡,所以洪门行事也是十分张扬,虽然已经是半夜,但是居然可以一路公然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可见“联兴顺”在沙基、荔湾一带势力强横。
我外公没见过这种阵仗,心中惭愧:自己真是从乡下出来,看人家“老联”开堂过底居然跟中状元有得一比,就差攒花带红、跨马游街了。
很快,他就被引领到宝华路一处大宅,青石门面,红檀趟栊门,气派非凡,门口上高挂一幅牌匾,上写:“四邑会馆”几个金漆大字。这里就是当年位于宝华路上
的“联兴顺”总堂堂口,现在早已湮没在历史岁月中。之所以叫“四邑会馆”是因为最初“老联”会众是以四邑人士会主,所以门上就挂这个牌匾。
入了大门,过了照壁,来到大厅,一路上都是些彪形大汉伺立两旁,完全见不到一个米铺熟悉的伙计。他已经有些疑心,一个小毛孩开堂入会,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