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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虽有心振作,奈何宿疾缠身、沉疴难愈,病体略有一点起色,还是缠绵病榻月余之久,直至林海奉圣上回銮时节,依旧卧床不起。夫妻一两个月不曾会面,贾敏自是思念不已,无奈身子不如人意,只好恹恹地斜倚在榻上等候林海来会。正屈指计算间,冰雪面带忿色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贾敏微微一笑:“怎么了?这般气恼,谁惹着你了不成?”
黛玉搬去林母处,冰雪自然不能同往,贾敏视她为臂膀,遂把她留在身边,依旧当她往昔大丫鬟时的职司。夜露念着从前受过她的提拔,又知她是无依无靠的孤伶人,也不与争锋,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一心一意地服侍贾敏。冰雪不欲惹贾敏心烦,忙收起怒色,搪塞道:“也没什么,不过与个小贱蹄子拌了回嘴。”贾敏颇觉好笑:“小丫头们不听话,你只管教训就是。再不听,凭你回到管事娘子处,撵了清净。你又何必平白生气。”
冰雪也笑吟吟道:“太太说得极是,我原被小丫头气昏了,有正事要回太太呢!史妈妈托人递话进来,听见太太病着,她心焦得什么似的,恨不能插上翅膀赶来见太太一面。”贾敏默默,半晌才叹道:“我晓得妈妈挂怀我,你使人回她一声,我渐渐好了,让她好生安养罢。”冰雪诧异道:“太太不见妈妈一面么?”贾敏摇摇头,还未说话,就听到帘栊外有人在说话。
冰雪侧耳一听,欢喜道:“是老爷回来了。”贾敏双眼一亮,面庞上也添了些红润的光彩,正翘首以盼,就看见林海大步走了进来,面上风尘仆仆,神色疲倦。后面却紧紧跟着一位娇娇怯怯、款移莲步的美人。冰雪一见步步趋从而来的晨霜,立时落下脸来。林海夫妇二人正紧握了手,待欲诉衷情,就听见一道道娇滴滴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来打岔:“婢妾问太太安。”
林海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下去歇息罢。我有话要与你们太太说。”冰雪听得这话,乐不可支,几乎要笑出声来,忙来请晨霜:“我送姨奶奶出去。”晨霜脸红得欲滴下血来,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眸望向林海,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林海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好含着泪被冰雪请了出去。贾敏心里大约也有几丝欢喜,含笑调侃道:“老爷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林海形迹中流露出一点心疼,摇头道:“也没什么。怎么我才去了几天,你竟病得这样?”贾敏只觉病都好些了,含笑道:“也没什么,大约是时气的缘故。你去了这些时日,也越发瘦了。”林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反问道:“是么?我倒没察觉。”夫妻俩喁喁细语谈了半晌,还是贾敏见林海精神倦乏,连声催促他去沐浴洗乏。
林海情似不舍,按住贾敏不让她起身相送,笑道:“我去书房,你好生歇着。”贾敏为妆贤惠,勉强道:“我这里不方便留你,你也该往怡安堂去才是。书房里尽是毛脚小厮,哪里能服侍得好你?”林海这才点点头:“也是。何氏说你病了,我急着来探你,都不曾跟她说上一句话儿。我去瞧瞧她,晚些时候带大姐儿来看你。”
因久病不愈,贾敏远比好的时节更多心伤感,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揉碎一般凄楚,面上还要笑着说:“你去吧!好好歇着,不必惦记我。替我向老太太问安。”林海去了,贾敏只是呆呆坐着,待到上灯时节,夜露来问:“太太,该传饭了。”贾敏仿佛能够听见介寿堂里一家子团圆的欢声笑语,独留她这边的冷清,故而摇摇首儿道:“用不下。”夜露不免着急道:“太太,好歹用些罢。不吃饮食,怎么能养好病呢?”
好劝歹劝,贾敏勉强用了办完汤泡饭,夜露和冰雪再劝,贾敏置若罔闻。夜露一边收拾碗碟,低声朝冰雪叹气道:“还以为老爷回来了,太太会更快活呢!”冰雪更是忿恨,咬牙切齿道:“有那一位在,太太怎么快活得了?老天怎么不收了她去!”夜露忙来握她的嘴,低喝道:“姐姐,如今不是嘴里逞快的时候。你若说话还是这样无遮无拦,别说帮扶太太小姐,只怕还要给自己招祸。”
冰雪本不服气,但见贾敏茕茕孤坐于灯下,心里又痛又怜,把那些反驳的话儿都咽进肚内。她本来就是爆炭性子,在外头受了一两年的磋磨,收敛了大半。待回了林府,贾敏信重、黛玉依赖,她心中得意,颇有点故性重萌的苗头。但若论起对贾敏的忠心,只怕夜露连她的一半也没有,也就史妈妈尚可与之比肩。故而万事只为贾敏母女着想,她心中恨不能一刀了结了秦氏,却也蛰伏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当晚林海散了家宴后,果然守诺过来陪伴贾敏。虽有名医用心调理,林海朝夕相伴,贾敏的病还是不见多大起色,每日只好卧床休养。病得日子越久,贾敏就越发心慌,还是大夫连说了几次“思虑过重,不利安养”,众人苦劝,贾敏才放开心思将养了几日。虽不见好转,但也没有恶化。这一日午后,贾敏小憩醒来,突然贾家有人来报喜。
贾敏打起精神见了,来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孙旺家的,她满脸喜色,唾沫横飞道:“我们家大姑娘被陛下亲阅点中坤宁宫女史,我们老爷已经进宫谢恩去了。老太太吩咐上下人等俱都有赏,阖家大小都乐得不得了。陛下仁慈,体贴万人之心,见女史进宫后便与父母相隔,再难相见。特特开恩女史可先回家与父母团圞,三日后再进宫。大姑娘如今正在家中与父母亲眷相聚,见我要来姑太太府上报喜,知晓姑太太病着,心里很关切,命我问姑太太好,还说明日要来见姑太太呢。”竟是絮絮叨叨聒噪了一长篇。
贾敏心中恻然,面上却笑逐颜开,只做为娘家开怀,耳朵不耐烦多听,说了声:“赏。”便命夜露领出去款待了。好好的女孩儿,便被送到那深深禁苑之中,家人还要弹冠相庆?岂知这女子远比旁人苦楚百倍,宫中风波险恶,哪里是寻常人能去了能活得了的地界。其中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岂是文墨能描述得出了。贾敏深为元春惋惜,这一日便早早歇了。
到了第二日,元春果然早早便来了。她昔日惯来林府,去介寿堂拜了林母,她便熟门熟路地往承瑛堂去了。院子里的丫头素知贾敏疼爱这个侄女儿,也不通报,直领着她往内室去。贾敏正坐在床上梳洗,夜露跪在床头为贾敏梳头,冰雪捧着金镜立在前头。冰雪挽了一个慵慵懒懒的随常云髻,嘴里闲话道:“太太的头发跟墨染的一样,黑漆漆的又有光亮。”元春听见了,也说“好”,还歪缠着贾敏道:“姑妈到底怎样养的头发,也好告诉侄女儿。”
夜露和冰雪忙给元春见礼,冰雪与元春相熟,打趣道:“姑娘怎么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吓人?害我险些将镜子打了。”元春嘻嘻一笑,并不答言,夜露见贾敏神色温柔,也凑趣道:“正是呢,还未给姑娘上贺,姑娘是有了前程的人了,还不该派几个钱出来赏我们买果子吃呢?”元春笑着对贾敏促狭道:“原本是想来姑妈这里占点好东西去的,不想还没进账,倒是要先撒出一大笔钱。哎呦,可把我心疼的……”
贾敏被她逗得大笑,亲热地拧了拧她的嘴,嘲笑道:“哪来这样铜臭味的大家小姐?可要把我熏坏了,夜露,赶快把姑娘拉出去洗洗,熏了龙涎香再进来。”夜露佯装要来拉元春,元春忙抱住贾敏的手儿,急忙喊道:“我带了好东西来孝顺姑妈。姑妈可看在我的一片孝心上,略疼疼我。”贾敏笑得使不得,脸上的忧愁尽去,将元春虚虚揽在怀中,笑道:“你这促狭鬼!哪来这些可人笑话儿?把我笑得肠子都痛了。”元春机敏,忙道:“我给姑妈揉揉。”
贾敏忙把元春推开,笑道:“用不着你。还是正经用饭罢。”姑侄二人用罢早饭,元春端了一把黄花梨瓜棱往贾敏床前一放,紧挨着贾敏坐下。贾敏仔细端详了元春许久,把元春看得害起羞来,握着脸儿问道:“姑妈怎么这样看我,闹得人怪不自在的。”贾敏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怜意,看着这样鲜活明丽的元春,快活得如同三月枝头的小鸟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我看看元儿。待你进了宫,就再也见不着了。姑妈可惜你,这也许是咱们娘俩见的最后一面。”元春神色仓惶,语无伦次道:“姑妈,不会的,姑妈一定会长命百岁。等元儿出宫再来……”贾敏只是怜惜地拢了拢元春的秀发,悲哀道:“元儿,你甘愿进宫吗?”元春却渐渐冷静下来,坚毅道:“元儿心甘情愿。家里自降了爵来,无一日不想着复爵,我虽是个女儿家,没法子建功立业,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不说给家里争光,好歹也别给家里添乱惹事。”
贾敏听了这话,更觉得哀痛,叹息道:“何至于此?你家中自有父兄筹谋,哪里需要你如此?”元春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涵了超越她年龄的沧桑与苦楚,故作淡然道:“祖母和大伯父都盼着我能报效皇恩呢!”贾敏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沉甸甸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元春却不以为意道:“家族千娇万宠我至今,不过是需要我进宫服侍贵人,其实这也是难得的体面尊荣,我自然要用心报效。”
贾敏见她主意立得这样正,更加怜惜她这样的忠孝,敛起脸上的戚容,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好说,只有一句话要交代你,你入了宫去,要时刻牢记‘忠心’二字,事事行去前要思量再三,只以忠心为准则。”她素来是聪慧多思的人,自从宫中流露出来的片言只语,岂不知宫中情势已变,皇后不如前些年那般得皇帝信任?元春不解,喃喃道:“忠心?”
贾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元儿,你可记得谁才是天下之主?”元春遽然色变,想是明白了贾敏的话外之意,浑身像是被桶凉水浇下一般,蓦然打了个冷战,凄惶地看向贾敏,眼中竟是不可置信。贾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元春却恍如梦醒,原来往常听过的那些帝后伉俪情深俱是谎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