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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母笑道:“侄媳妇远道而来,路途十分辛苦,且喝点茶解解乏,咱们再叙谈。”那深太太也算是个爽利人,笑着说道:“老太太有命,侄媳敢不遵从。”她端起来细细一品,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香沁人心脾,把身上的风尘疲惫消去大半。几个丫鬟端着几碟精致的点心上来,秦氏亲自走来布让,笑道:“也快到了吃晚饭的点儿。婶娘稍稍用些,充充饥罢。”深太太忙道谢辞让。
林母眼角轻轻一挑,玫云见了,便进去里头款备表礼。一会子,芍云端了一个剔红牡丹长盘出来,上头放着两匹大红织金缎子并一副金厢珠宝灯笼首饰,后头跟着一个捧着小锦袱的二等丫头。林母笑道:“咱们第一次见,原要给些见面礼,这些不算什么,留着赏人罢!”深太太忙辞让道:“不敢当。”林母再三说了,她才接过来,笑道:“咱们原也带了些土仪来孝敬老太太,一会子收拾出来,也望老太太笑纳我们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孝心吧。”
林母笑道:“你们一片诚心,原不该辞的。”一面招手让芳芸上来,把小锦袱递给她,道:“留着玩罢!”芳芸望了深太太一眼,才接了过来,忙跪下磕头道谢。秦氏见了,脱下手上的一个羊脂白玉镯子,笑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芳芸丫头,这镯子是我们老太太赏我的,还过得去,留着以后戴罢。”芳芸怯怯地接了过来,又是道谢不提。
正端起茶盅吃茶间,听到外头有丫头在说话,深太太恍惚听见:“二太太”几个字,心里一跳,这林家还有别的太太不成?都怪老爷贸贸然便上门了,也没打听下林府的情形、忌讳,闹得现在进了门,只能听着丫头们称呼叫人了。门帘突然掀开了,深太太抬眼一看,一位貌若梨花、腰如杨柳,体态轻盈的丽人走了进来,温温柔柔笑着说道:“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还请恕罪。”
深太太忙起身接见,忖度着行了个平礼,只是嘴上不好称呼,只好含糊道“夫人”。那丽人也端端娴娴地回了礼,真如弱柳扶风枝叶轻摇,水中皎月涟漪微漾。林母笑道:“这是二太太,你不曾见过,最平和温婉的一个人。不像我们家大太太,最爱逗趣,唧唧呱呱,一刻都不肯消停。”深太太忙亲热叫道“伯娘”。
大家彼此打量一回,才坐下说话。林母这才问起“深太太姑舅可还健在”“家里还有什么人”“林深几时中了进士,几时选官,做了几任外任”“娘家在哪”等好些话儿。这深太太回道:“老太爷如今还健在,只我们出来各处做官,老人家不想跟着我们四处奔波劳累,身上又有着千户的职司,因此还留在乡里。还有一个长子跟着他太公在家中习业读书、陪侍亲老。”
林母蹙眉问道:“廉州府可有什么好先生?可别耽误了孩子的功课。”深太太答道:“原有我们老太爷的一个故交,是个致仕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乃是饱学大儒。我们老太爷央了他来给我们哥儿做个业师。我想着,这翰林院的官儿,定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人物,教我们哥儿也游刃有余。再者若是跟着我们出来,一时找不到好先生也是有的。”
林母笑道:“是这个理儿。侍讲学士原就很博学。”深太太也跟着点点头,才接着往下说道:“我们老爷是庚辰科的二榜进士,放了隆昌知县,因着任上考评优良,便连了两任。本来我们前年便可回京述职,因着邻县长宁知县任上染疾病重不治,偏长宁县当时又在闹饥荒,急需官员料理赈灾事宜,上头才把我们老爷临时调任到长宁县做了两年的知县,直到今年四月才任满。”
林母笑道:“如此说来,你们老爷还颇有才干了。”深太太笑道:“我倒不知道什么才干不才干的,只是时常见他处理公务、查阅卷宗熬灯费油到三更半夜。”林母点点头道:“这算很勤勉了。你也是廉州府本地人士吗?”深太太笑道:“我娘家姓邹,跟我们家算是故交。”林母笑笑,正要问芳芸话儿,恰巧有小丫头进来传话:“老爷并深老爷进来了。”贾氏站起身来就要避让,林母忙留到:“原是至亲。且不用回避了,你们大家长到这么大,都没见过面儿呢。”
贾氏却婉辞道:“我们回避了,好让老太太从从容容与侄儿叙叙寒温。”林母见她坚持,拧了下眉头道:“也罢,正好让你们妯娌去碧纱橱说说体己话儿。”秦氏携着邹太太的手,轻盈地行了个告退礼,往后头碧纱橱去了。她们前脚刚走,林海和林深后脚就进来了。
那林深跨过门槛,见到林母后,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膝行过大半个屋子,林母忙迎上去,伸手扶他道:“好孩子,快起来。”那林深红了眼眶,强忍泪意道:“不肖侄儿,自愧缘愆,未亲慈范。今幸睹慈容,可承欢膝下、欣慰生平。”
林母也不免感伤道:“好孩子,如今见到你长得这样好,我也很欢喜。你跟你爷爷一个模子出来的,长得一水儿不错。我见到你爷爷的时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林珩听见林母的话儿,站在一旁仔细打量了一下林深,果真与林海有五六分相似,眉眼儿、神韵上都有几分相像。怪道林母说冒认不得,凭着这长相,也可信了五六分。林珩正不着边际地想着,这边林深已经恭敬地行完大礼了。
林深也恻然道:“侄儿的祖父也曾提起叔父和婶娘,几次要来探望,总被事儿绊住,再不然就是身上的职务拘着不能自主。好容易把官儿让给我父亲做了,刚备好了行李要出门,却一病不起。直到临终,家祖还十分懊恼,直说应该早来拜访叔父的,这会子还没拜过祖籍的宗庙、扫过祖茔,就是去见了祖宗也要羞死。”
林母见他说得凄惶,老人家最见不得眼泪,忙温声劝慰他。那林深提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哀戚道:“不上一年就接到叔父溘逝的信儿,我们很焦急,原要来奔丧的,谁知家祖母因着家祖过世哀痛过度,以致一病不起,家父忙着侍疾,实在脱不开身,家父原要派我来,但是又见我才十岁,实在不能顶事。正犹豫间,家祖母就撒手尘寰,我们忙着料理丧事,也就没来了。”
林母一听他提起林老侯爷,眼泪不禁滚滚而下,悲戚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家的这些事。那年亡夫与世长辞,我悲痛得不能起身,家中诸事都是海哥儿料理的。我再想不到我们侯爷,那样如日中天的年纪,冷不防竟抛弃我们娘俩儿去了。”真是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愁杀人。林海想起亡父,想起从前那些艰难,不觉心内惨然,由不得眼泪簌簌而落。他们三人默默无语,只相对而泣。
林珩见了这情形,也想要哭,好歹打点起精神来,百般劝慰,好一会子,大家才收了泪。丫鬟们忙递了手巾上来,各人擦了脸上泪痕。林珩这才觑着空子,上前与林深见礼,口称“叔叔”。林深忙拉起他,上下看了一回,笑道:“好孩子,长得这样的得人意,又这样懂礼数。大哥哥,真是后继有人了。”林海笑道:“小人儿不禁夸,你可别说得他志得意满起来。”又说道:“怎么不请内眷出来见见?”
玫云听了,忙走到碧纱橱里去请秦氏一干人,过了半晌,众人才姗姗出来,彼此见了礼,说了几句寒温的话儿。林海才带着林深告退,他们自去书房吃饭,林母在这边备了一桌筵席款待邹太太母女。饭毕,还说了一会闲话,才各自散去。贾敏禁不得累,秦氏送邹太太她们到了垂花门,命婆子们提着玻璃绣球灯送她们去春水绿波山房。
春水绿波山房依山而建,共有十来间房屋,院里有一湾清渠环绕,水边种着几株垂柳,柳枝常拂过水面,因此才得了“春水绿波”的名儿。邹太太一路与领路的婆子们闲话,打听些林家无关要紧的事情,再对照起之前的所见所闻,心里倒有了主意。
他们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些,这会子人家升官的时候登门,恐怕人家心里也看低了几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趋炎附势之辈呢?不过仔细想想,这林老爷原就是三品大员了,他们老爷做了七八年的官儿,还只是七品,无论何时上门来,人家也只会指点他们。好歹他们也是未出五服的正经亲戚。
到了住处,邹太太略看了看屋子家具、陈设、幔帐、椅袱,不禁起了十二分的艳羡之心,这林家果真奢华,客人住的地儿都这样精致绮丽,更不要说主人的房间了。这屋里有大半的东西俱是她没有见过的。她在别人家中见过的,比如那价值千金的官窑贯耳瓶,那主人都是摆在自家正房,好让往来拜访的客人艳羡一番,哪里会随意摆在客人住的屋里,倘或弄坏了可怎么好?
一面想着,一面打发丫头们带芳芸下去洗漱,自个和心腹丫头打开箱笼,整理人情土物,不免有些发愁。这些土物也未免太价贱了些,看着林母赏的妆花缎和金头面,颇觉得有些拿不出手。正烦恼间,芳芸洗漱回来,凑上来贴在邹氏身上,笑嘻嘻道:“妈妈,你可知老太太赏了我什么东西么?”邹太太一时忘了烦难,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得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巴巴儿的来献宝?”芳芸掏出一对南珠耳环,呈到邹氏面前,笑道:“我还没见过这样大这样莹润的珠子呢?”
邹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叹道:“别说你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你娘我也没见过呢。好好收起来,明儿出门了,好给你做压箱底。”那芳芸羞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儿?我一辈子在家里才好呢?”邹氏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门的姑娘呢?”芳芸抱着邹氏的胳膊,依恋道:“妈妈,咱们能长久住在这儿吗?我刚刚看了我的卧房,那上头的大红销金撒花罗帐。那样好的大红云罗我们连做衣裳都不能,他们家倒拿来做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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