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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客人都散去后,家去一天的张嬷嬷进来上房回话。林母一整日招待客人,乏得不行,正歪在里间雕云幅的紫檀小榻上合目歇息,身上搭着一床红缎绣花卉夹被,一个小丫鬟坐在一旁捶腿。张妈妈示意屋内的丫鬟们都退下去,她上前接替着捶腿。林母似是察觉到不同,抬眼看了一眼张妈妈,问道:“如何?”
张嬷嬷回道:“打听清楚了。这柳氏原是老爷帐下的一位柳姓幕僚送予老爷做妾,盼着老爷荐他去六部做个小吏。这柳家确实有个爷们去年秋试被秦大人革去举人功名。”“真个天衣无缝啊!”林母叹道。这柳滢抛去刘姓后,被贾敏送到一刘姓人家,改头换面,充作这人家养女,一番动作下来,将柳滢的来历编个水滴不漏。又因是六七年的事,年代久远,更难以查明,这才打消了林母心中对贾敏的一半猜疑。
过了七八日,林珩养得身子强壮起来,林母才许他下床走动,直把他闷得不行,将个明媚春光轻轻放过。他虽喜静不喜动,但平日总有琴书消磨时光,总不觉得日子太难过,不像如今除了听丫鬟老妈子们嚼舌,并无别的消遣,不过也因此他对林家境况有了几分盘算。
今日,林珩才刚起身梳洗毕,张妈妈就进来了。张妈妈正要行礼问安,林珩连忙叫丫鬟扶起,因她是祖母身边的老人儿,自是多了几分尊重。张妈妈笑吟吟道:“哥儿起了?昨夜睡得可好?”林珩答道:“好。”张妈妈又说道:“前几日,老太太叫人翻了黄历寻个吉日,今个儿辰时三刻正是搬迁的好时辰,因此叫哥儿先去上房等候。”林珩点头应是,被张妈妈抱着往介寿堂去了。
且说林珩由张嬷嬷抱着一路指点,出了萱草书屋的砖门,往西折去,进入秦氏的怡安堂,秦氏此时已在介寿堂伺候,因此他们并不进去屋里,只上了台阶,从抄手游廊东边转入一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正面五间厢房,皆雕梁画栋,轩峻壮丽。面前院子里,两旁摆着几十盆牡丹、白玉兰,俱是青花瓷盆、朱红油的架子。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下,挂着两架鹦哥。廊下坐着几个粉白黛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俱站起来行礼问安,一面又争着打起蜜合湖绉夹门帘。
进入这三楹敞间无隔断的上房明间,抬头迎面先看到一楠木万字纹隔扇横楣上挂着“介寿堂”的匾额,正中陈设着一张紫檀雕螭纹大罗汉床,上面铺着大红猩猩毡,大红缎绣花卉迎手靠背,石青片金锦隐枕,床上设紫檀长方炕桌,桌上放着各色玛瑙盆子,盛着时鲜水果。林母正端坐在上头,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搭着银红撒花椅披,东边上首坐着秦氏,对面是贾氏。
一见林珩进来,林母吩咐:“传饭吧!”等林珩与众人见礼完毕,林母欢喜着搂着他上炕去。又对他说:“你妈这两天为了给你收拾屋子,狠是受累,快给你妈道个乏。”林珩依言,溜下炕去,给秦氏作了一个大揖。秦氏乐得个无可无不可,说:“你这孩子恁多礼了!”林母指着秦氏笑道:“既受了我们的礼,若是收拾得不好,看我怎么罚你?”
一时饭毕,倒叫林珩见识了不少珍奇的饮馔,并不是林珩孤陋寡闻,而是但凡高门世家,必有不传世的食谱秘方。曹丕曾在晓谕诸大臣的诏书中言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此言被服饮食之难晓也。”世族高门十分讲究饮食的烹制,并留下食谱世代相传,甚至以此见门第之高低,由此话可见一斑。如今林家显宦已过五代,自然有不少饮馔秘方留存,如今日早膳的软炊红莲香稻,味甘而香,软糯可口。黄韭乳饼,味美咸香。
又说了一阵闲话,林母便引着林珩等往东厢房去了。这东厢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明间后檐墙上正中挂着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两侧挂着柳诚悬的对联。墙下设鸡翅木条案,案上正中设白玉如意一对,左边设宜兴紫砂梅树式花插,上头插着几枝花色艳丽的垂丝海棠。右边设一定窑瓶双耳提壶,插着几株含苞待放的似荷莲。
地面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方案,上头搁着一个碧玉莲叶盘,滚着色如玛瑙,晶莹可爱的樱桃。桌四面各设紫檀竹节纹腿大方凳。北次间与明间用一紫檀彩绘描今博古格隔开,格上设着钧窑瓷炉、白玉贯耳壶、嵌宝驼珊瑚银狮等各色名贵古董玩器。
北次间设做书房,前檐窗下设紫檀光素大书案,书案上陈设沉香木雕山水天然形笔筒和数方宝砚,边上是一紫檀书架,上头堆满了书籍。南次间设着卧榻,当中陈设着一张堆漆螺钿描金床,上头悬着青织金孔雀过肩纱制成的幔帐。
林母见了,与众人出来到明间次序坐下,点点头对秦氏道:“收拾得狠好,这才是咱们这种人家子弟该居住的地方。碧溪,去把我那套金镶玉点翠珠宝首饰取来赏给大太太。”
秦氏忙辞道:“我有什么功劳,值得老太太赏的,快别臊我了。”林母笑道:“有甚可臊的,我这是谢你对我们玉哥儿尽心。玉哥儿,我都谢你母亲了,你要拿什么谢呢?”林珩笑道:“我看娘院子里的玉蝶梅开得好,儿子情愿去折几只来谢母亲。”
林母摸了摸他玉白的脸笑道:“好伶俐的儿子!瞧这眼珠子转的。这借花献佛好呀!”“也要谢祖母!”林珩道。林母逗他:“谢祖母什么?”林珩俏皮笑道:“只找不到神仙花谢祖母!”林母忍俊不禁放声笑道:“好儿子,难为你了!”林珩煞有其事点头道:“确实难为!”屋里的人更是忍不住,笑成一片。
一时,林海散了衙,也寻来了。甫一进门,就听见这笑语喧天,再定睛一看,原是他母亲妻儿搂着笑成一团。见此情景,他也欢喜,问道:“母亲,有什么好笑话?”林母推着林珩笑道:“只怪这小油嘴惹人发笑!”
林海心下却是微酸,若是从前哪见母亲这么开怀大笑,总是有子嗣承欢膝下的好处!又想母亲那日为何那般疑贾敏,可见早有形迹,心里待贾敏就淡了一分。又因如今贾敏茹素斋戒与柳滢念经,心思并不放在林海身上,夫妻之间更是淡淡。
林海四下里看了一遍,看到那紫檀书架,突然想起一段心事,因对林母禀道:“珩哥儿是不是也该认字了?”林母道:“我可给混忘了,咱们翰墨传家的子弟可不以诗书为第一要事。很是该认字了。只该谁教?”
林海笑道:“横竖我散衙了也无事,不如我来教?”林母点头称好,林海接着说道:“竟从今日开始?”林母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既如此,你们竟去北次间教习吧!我们也不扰你们,这就散了。”说话间,都站了起来,拥簇着要出门去了。
林珩听闻此语,未免头疼,他早已是满腹诗书,如今竟要跟懵懂孩童一般认字描红,着实难受。他仔细回忆自个前世三岁认字的境况,决定就按那表现来,毕竟前世也有不少人交口赞叹他“聪慧绝伦”“神童”之语。他虽是记性好,但也没过目成诵,如今竟连孩提记忆都丝毫不忘,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事。也罢,自己都能死而复生,又有什么好值得惊异?
近些日子,卧病床上,他不免再三思量,这新得来的人生该做如何打算?他既住在这林家,占了这林珩的壳子,受了林家的恩惠,就应当担起林珩对着林家的责任,赡养父母、繁衍家族。其实他不过是浮萍一样的人,是个无根之人,在这陌生的朝代,有什么可依托呢?在这里和在那里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往日血火交织的日子是回不去了,满腔爱国热血也都冰消雪散,如今又托生在这安乐窝中,不乐如何?虽故国满目疮痍,仍萦心怀。纵旧河山破,也情难舍。如今这个朝代是兴是亡,百姓是乐是苦可跟他有分毫相干?他不过是个看客罢了,纵然也对戏中人笑,但并不当真。
正恍惚出神间,林海抱起他送走林母等众人,就往北次间去了。不知林海怎样教林珩识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