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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别人笑不笑话她,书湘该学的始终是要学的,精不精湛倒在其次。
依着身份,她是勋贵世家的嫡女。往嫡女一拨里头数,她又算嫡女中的贵女。也是,亲姨妈是当今圣上跟前得脸的宠妃,父亲宁国公也不是吃闲饭的禄蠹,那是当年正经考取科举上位的,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么的个身份,寻常姑娘家该会的她不至于不懂将来闹出笑话也就是了,至于刺绣针黹,她又不用日后做绣娘去,所以不消那么好的技艺。
书湘倒是很想得开的,她就是不喜欢做那么些费眼睛的活计,也开始看大太太送来的《女诫》、《女论语》一类闺阁中女子必读的书籍,不过每回看着看着就会拿起手头边早前藏起来的一些话本来看。
那时候就会觉着生活真美好,吃吃茶,看看书,平静无波的小日子也可以别有一番滋味。只要刻意不去想起从前相对而言的“野马”生活。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薛芙升就要过正院去了。书湘想到毕竟是外祖母来了,她合该也去拜见一下,就回屋去换身衣服。
薛芙升是不好同她一道出了院子又一同往正院里去的,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人多嘴杂,于她的名声不好。
他便先行一步,快到正院时远远见着大姑娘和三姑娘,那两个穿进月洞门绕进花园子里,他脚下停了停,忽而听见风里有细微抽泣的声音,随之他肩上落下一块月白色的帕子。
薛芙升拿起来一看,只见帕面上绣着一塘芙蕖,莲叶碧碧,水波涟涟,是十分精巧的绣功。
“这是我的… …”
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他踅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位眼圈微红的少女,正看住他拿在手里的帕子。
薛芙升是见过大姑娘三姑娘的,想了想,料着这位就是新进府那位韩氏所出的五姑娘,见她长相甚为秀丽,却不知大白日的为什么哭呢?
宁馥馨也猜出薛芙升的身份,她适才又遇上这府里头那两位好厉害的姐姐,尤其是大姑娘,骂人不带脏字儿,也不知是真心的为宁书湘着想还是怎样,一叠声儿数落她,还有那一位,瞧着娇滴滴的,却很会在宁馥烟说完后补上一刀。
她打听过,晓得先前她没进府前宁馥烟和宁馥瑄并不是一条道儿上的,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倒连起阵来寻自己的不是,她一时心里憋闷,眼泪就下来了。没成想风一吹,帕子就吹到了宁书湘的表兄肩上。
五姑娘这个人,昔日在外头着实也戴着帷帽出去过好多遭,并不是紧锁深闺的主儿,她猛一瞧薛芙升,只觉得脸颊发热,面前好俊逸的翩翩少年,羞得她说话都打了结,“…表哥,我的帕子叫风吹到你身上了… …”
薛芙升还怔怔瞧着她挂着两行清泪的面颊,听她这样说才咳了声,把那方月白色的帕子托起。
五姑娘小步小步地过去,拿了帕子迅速袖进袖子里。她是年尾生的,其实也是将近十三的年纪,只比书湘小那么几个月,宁家这几个姑娘,除了付氏生的大姑娘转过年来十五及笄嫁人,另外几个年纪都是堆在一处,差不了几个月。
年纪小规矩也就小些,宁馥馨大着胆子和薛芙升搭话,“表哥要进去正院么?”
薛芙升“嗯”了声,余光里瞧她一眼,就没作声了。一旁五姑娘仰着脸盈盈一笑,“这便巧了,我也要去瞧太太。”
两人就一同进了正院,大太太正和母亲说话呢,不用吩咐,郑妈妈就拦住了五姑娘。薛芙升也不方便进去,宁馥馨瞧出来了,吃了闭门羹的她偏不走,就在廊庑下有一搭没一搭同这便宜表兄说话。
彼时书湘换完了衣裳走在花园子里,正巧就遇着大姑娘三姑娘了。她很是尴尬,从前在她们跟前她还拿大,因是哥儿,自觉说话都是有分量的。这些日子也都刻意避着不见,怎么想到这会子撞了个正着。
她们倒都乖觉的很,大姑娘笑着并肩和书湘站在一起,“好些日子不见二妹妹,这是往哪里去呀?”竟是绝口不提她一前一后两种身份的事。
三姑娘自然更是依附着书湘的,她也笑,“姐姐头上这只钗真好看,也就是姐姐了,咱们从没见过这么样好成色的东西,更别提戴了。”
书湘被她们的态度弄得倒受宠若惊,好在很快就反应过来,她顺手就把小鬟边那只碧玺挂珠长钗拔下来j□j妹妹头发里。
书湘也不是傻大方,她是习惯了以兄长的身份自居,对待宁馥瑄惯常是极好的。
也怕宁馥烟心里有想法,书湘干脆把腕上套着的八叶桃花细银链子褪下来送给她,脸上也是满当当的笑模样,“从前看着你们吵闹不和我心里头不顺意,如今才好呢,大家都是姐妹,且大姐姐也要出阁了,底细算算咱们没几日聚在一处的了,珍惜眼前罢!”
她这么一说宁馥烟就顺口打探起她婚事的消息,书湘天天在大太太跟前,知道的定然多。大姑娘原也想从郑妈妈、徐妈妈、霜儿等嘴里问出点话来,什么主意都想了,可就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别说,书湘是真清楚这里头的情况的,她不是卖关子的人,前前后后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给大姐姐听了。
宁馥烟听后一颗心才算落进肚子里,原来大太太给宁馥烟寻的是刑部一年纪轻轻的主事,正六品,官儿不大,在京里这遍地是官的地方看更不起眼,可是不能这么看。
她是庶出,原来寻思着怕是要嫁给什么人家庶出的爷们儿,继续过庶出抬不起头的日子,除非男人有出息,否则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在家里头处处被妯娌压上一头。
但是现在却发现大太太竟为自己寻了个有实职的,且她听书湘的意思,那主事是家里的嫡出,祖上也出过状元,现在即便是大不如前了,不过人好歹也是书香世家。
大姑娘满意称心了,对待书湘愈加的好,三姑娘自不必说,未来还在大太太手上握着。
书湘笑着和二人道别,她以前做哥儿的时候就不和她们一直打交道,现在才发现和两个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的女人说话是很累的。
摇摇头,书湘进了正院,她到的时候一眼便望见薛芙升和宁馥馨站在一处说话,瞧着男才女貌的。可她对韩姨娘一家子都有意见,因此也不说话,只作不见进了屋。
薛母一见着外孙女便心肝肉的哭了一场,抱着疼了好一时,书湘呆致致的,暂时还没闹明白外祖母这哭得是哪方面。又陪着说了好一时的话,及至傍晚了才送走。
却说这一日落了晚,大老爷终于知道家来了。书湘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好用完了晚上饭,她都好几日不曾见到爹爹了,心里头有点想,跑进书房里抓起一刀宣纸就直奔外书房而去。
大老爷那时正和宁书齐爷俩个坐在一处用饭,书湘到的时候天边堆着一层红彤彤的云霞,经过偏厅门首,她不期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一日走得匆忙,出了院门也曾想回头对他挥挥手作别的。
现下想来那一面竟就是最后一面了。
书湘侧了侧头,心头浮起寥寥几点类似失落的情绪。她惘然,想起赫梓言说,他将她瞧进眼里。
瞧进眼里… …
她摸了摸眼睛。
书湘出神的时候宁书齐打屋里出来,他倒愣了一下,她注意到他,茫茫的面色跟着就拉下去,却还是守着礼,蹲身福了福喊他“二哥哥”。
女孩儿声音温软轻灵,听在宁书齐耳中舒坦的很。
暮色压过来,在他脸上投下一层暗影。他还是初见时澄然的一副面貌,指了指里头道:“老爷在里头,妹妹进去罢。”
书湘低着头经过他,他带笑的声音却传过来,“妹妹还是穿裙子俊些,叫我险些儿认不出。”
她听不出他话里是褒是贬,抿了抿决定不理会他,跨过门槛就进了里间。
大老爷换上了常服坐在书案后,听见脚步声才微微抬起头。槛窗外橘色的光打进来,照得人面朦胧而温暖。
“给老爷请安。”书湘攥着自己练的字,站在正中细声细气儿的。
大老爷目光从她头看到脚,再从脚看上去,沉默了好一时,仿佛是在习惯书湘穿女装的样子。她的拘谨他看在眼里,呷了口茶,叫书湘上前来。
书湘闻言欢喜了一瞬,举着宣纸递过去。大老爷一张张翻看,最后放下了,不忘记夸她,“近来字儿练得是不错了,大有进益。”
她稳着声气回道:“不敢当老爷的夸。”
大老爷放松身体靠坐在椅背上,书湘看得出他很疲惫,略一踌躇,就卷起袖子绕到后头给他捏起肩来。
她的力道是可以想见的,重要的是这份儿心。大老爷对书湘向来是疼爱的,拍了拍她小小的手背,沉吟着道:“你啊… …爹爹该拿你怎么办好,瞧不见也想,见了心中又积气。听见说,这几日受了委屈了?”
“没有啊,”书湘就不懂了,怎么上到薛母下到她房里那几个,人人都觉着她受苦受难了似的,竟还有人把这话往大老爷跟前递,她皱皱鼻子,“湘儿这是在自个儿家里,有什么受不受气,您瞧我这不好好的,还能给您捏肩呢。”
大老爷笑了笑,假作不经意道:“是你二哥哥今早说起的。”
书湘纳罕,宁书齐会有那么好的心?她却不晓得大老爷的苦心,一家之主,既要处理外头事务也要顾及自己家里头。他瞧出女儿和儿子不对路,有意将宁书齐说与自己的亮明了再告诉她。
书湘哦了一声,没吱声了。
大老爷又问她今儿薛家是不是来人了,说到这里书湘就打叠了精神回大老爷的话,“是呢,外祖母带了好些药材过来,都是给太太补身子的。”
她边说边觑着大老爷神色,见他双目微合,听到大太太时也并不变脸,便软着声气推了推他道:“爹爹真的不去瞧瞧母亲么?母亲她病了,太医说是心病,您就是那一味救命的仙丹… …”
大老爷听了一车子话,脸色还是那样,也不见他说要去瞧大太太,他也不往付姨娘或韩姨娘院子里去。
书湘有些泄气,大老爷回头看她,却道:“再过几日,湘儿随老太太过城外忠云山上大佛寺里去一趟。”
原来这几日大老爷左寻思,右寻思,料着女儿这事儿瞒不了几日,必须尽快拿个主意出来。他最后决定把事情往神怪上引,预备届时只说是书湘一落生之时天上便有异象,于是连夜请了城外香火鼎盛的大佛寺中谬清大师来家中。
大老爷和谬清大师是有交情的,已经都说好了,对外说法是大师当时一瞧,脸色大为不好,只道这女婴本该是个男孩儿,阴差阳错不知招惹了什么,这才变作个女娃娃,若是不将其作哥儿养大,恐怕活不过周岁!
于是书湘就是这么着才女扮男装长到如今这样大的,现在也平平安安长到十三岁了,该去大佛寺磕磕头,烧几柱香,只当是还愿去了。
大老爷解释给书湘听,她晕乎乎地点头小脸上满是崇拜的微芒,又很感念大老爷如此为自己着想,认真地道:“湘儿知道了!到时候一定仔细拜大佛去,不辜负爹爹为女儿着想的一片心。”
天色渐暗了,大老爷宽慰地抚抚女儿的头,父女俩感情似乎又回到从前那样。这样,真是挺好。
… …
话说转眼就到了书湘和老太太一道往大佛寺烧香的日子。
老太太老大的不愿意,不过拜佛也是她常做的事情,此番只当作没有带着书湘便是了。书湘兴致却很高,起了个大早,茗渠服侍着换上了素净的月华裙,因是去庙里头,打扮的并不很华丽。
茗渠如今也变回了女孩儿的模样,她和书湘遇到了相同的问题,总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在家里关的久了,这甫一出来就跟从监狱里放出来似的,一路上喜气洋洋,任夏日清晨微热的风吹得额头都汗湿了也不觉热。
关于宁国公府三爷原是个小姐的话早几日就放出风声去了,见过宁三爷的只道昔日便觉她唇红齿白,不想竟是个女子,实在叫人惊异稀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坊间更是什么传言都出来了,大老爷和谬清大师那一段传至最后不知怎么变作了宁家二小姐出生异象,天泛红光,这是吉兆啊,什么七仙女飞舞在宁家府邸上头徘徊不去… …
总而言之,三人成虎,传至最后竟有人说宁家这位二姑娘不俗,娶了她日后必定贵极,可登顶!
这些话书湘听到,只觉得比她瞧的那些评书还瞎些,马车晃悠着,茗渠给她打着扇儿,纨扇下垂着的玉坠子来回地晃荡。
书湘迷迷蒙蒙就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宁家的马车行到了半山腰上,她听见外头“刷拉拉”仿佛震天响的声音砸在车厢顶上,唬了一跳,撩开车帘子朝外瞧,只见山道泥泞,宁家随行的小厮俱都在推着马车前行,她这辆马车早已陷在土坑里头。
满世界的雨水,她看了一会子脸上就湿漉漉的。
茗渠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她怕书湘吹了风冻着,赶忙翻出披风给她系上,书湘却蹙着眉头,外头情况不明,夏季天降骤雨不奇,可她不能在这马车里头坐以待毙啊。
披风才一系好,书湘就拿起帷帽戴在头上,车帘一掀跳了下去。惊得后头茗渠趴在窗口找她,好容易找见了,急忙也跳下马车。
周围乱糟糟的一团,连别人说什么也不能听清楚,书湘这正主儿下了马车也没人注意到,她脚下的路泥的可以,才走一会儿就湿了绣花鞋,裙角也沾了泥水,瞧着挺有几分狼狈。
茗渠好容易一脚深一脚浅追上去扶住她,书湘却隔着罩纱瞧见老太太身边的品秋过来了。
品秋也是一身的泥水,全然没了往日一等丫鬟从容的模样,她隔着雨幕大声道:“二姑娘随我来,老太太已经先行一步上山去了,您的马车才刚儿陷得深,这会子您需得自己走上去!”
茗渠听得心头火起,有这样的老太太?抛下孙女儿自己上山里头躲雨去了,早前怎么不叫她们坐她的马车一道上山去?!
书湘心里也不痛快,但这是在外头,有什么也不能显出来,她又是带着帷帽,就捏了捏茗渠的手,只叫跟着品秋走就是。
那边众人还在推马车,收拾东西,书湘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回身看看,只觉宁府的车队都远了,隐在滂沱的雨势里。
山那边家下人推车的喊声,一层一层传过来,到她这里时就随风糊掉了,听不真切,倒像是在梦里,雨声风声混杂在一处,犹如巨兽愤怒的咆哮。
走着走着,书湘渐渐迈不动步子了,她停在树下,头顶上轰隆隆的雷打过来,吓得茗渠拉了她急忙往边上跑。
书湘简直快气哭了,这哪里是来还愿的,分明是菩萨见她心不诚,成心给她受罪呢。
品秋那小妮子走得快,精神头足足的,她们才歇了一下的功夫她人就不见了,茗渠气得叉着腰又骂骂咧咧了两句。
书湘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雨水积在帽檐上简直要把她小小的身子压垮了,茗渠见状不骂了,又哭起来,“这可怎么是好?姑娘最是受不得雨,上一回淋了一场,跟着家来就发热了,这回淋了这么久,水鬼也比咱们干净——”
“我哪有这么娇气?”书湘嘴里喃喃了一句,才说完就打了个喷嚏,她是赌上气了,说了句“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茗渠都甩在了身后头。
寻常爬山也是极累人的,更不消说是这样的天气。
书湘拎着裙角停下,眼前罩纱**挂着。
她前头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马车里有戴着帷帽的贵妇人从上头下来。
她边走边无意地看,发现车厢前头有“杨”、“赫”的字样,心说今儿赫家和杨家也来上香么?
杨赫两家的马车显然也遇到了麻烦,和书湘的马车一样陷进了泥坑里,马儿拖着走不动道儿,一旁十来人推着马车却纹丝不动。一连好几辆都是这么个情况。
书湘拎着裙角走了几步,不经意间一抹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她驻了足,瞥着脑袋打量。
那人打白马上下来,速度十分之快,他走到杨夫人和赫夫人跟前躬身作了礼。
其中一个腕上戴着翡翠镯子的朝另一辆马车指了指,他就走了过去。
就见车厢里出来个头戴罩纱的年轻小姐,他在手上覆上帕子,那小姐纤纤葱白似的手指才缓缓搭上去,由他扶着,千般小心地站到地上。
风吹起罩纱,露出那小姐凝脂玉般摄人心魂的脸庞。他瞧见了,似是一怔,目光相触后微微侧了脸。
隔着层叠的雨帘瞧那人,书湘拢着轻烟一样的眉。
她好像…认出他来了,他是赫梓言。他旁边的是,杨家小姐?
书湘收回视线,这么多日子不见了,没成想此时此地能够再见着他。她跌跌地继续往前走,没头没脑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同赫梓言打个招呼?
但是好像不合适。
这么多人在,不合适。
一股风窜进及膝的帷帽里,书湘揉着红红的鼻子打了个冷颤,不禁挑起一点儿罩纱,顿觉天光都亮了许多。
她回身找茗渠,目光却恍惚地落在赫梓言和杨姑娘身上。
那边厢赫梓言半扶着杨四姑娘往侯夫人处走,刹那间似有所觉。他转头看,只觉陷进一双湿漉漉的眼波里。
风雨飘摇,罩纱下人面模糊。
他却眼前一亮,蓦地松了旁边人的手,愣了一息,抬脚就朝她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书湘... ...”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