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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不眠之夜。四面冲天的喊杀声中,长益城的居民们紧闭门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为着前线的军队和自身未卜的命运而祈祷。
城中最大的那所宅院此时静悄悄的,毫无人气。位于后花园里的那一片湖泊,突然像是煮开了一般剧烈翻滚沸腾了起来。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叶苍从湖泊中站起了身,身上离开水的部分却干干爽爽,没有沾染上任何水渍。
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了恍然。
“原来如此。”
这样微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后,他弯腰从一边的草丛中摸出自己的那柄长刀,直起身转头望向厮杀声最激烈的那个方向,冷哼了一声,一手随意地将刀扛在肩上,疾速冲了出去,几个跳跃就翻过了围墙,消失在了墙的那头。
长益城外,身形庞大的蛮力魔无视了向它身上射来的零星箭矢,慢悠悠地抬起手臂,一下下轰隆隆地砸在厚厚的城门上。每一次大力撞击,都会将城门撞得簌簌发抖,吱呀悲鸣着落下许多灰尘来,也让在城门内部死死抵着的士兵们的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城墙上,妖魔已经占据了半边地盘,正和士兵们纠缠厮杀在一起,看情况正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大占据范围。
空中,失去了饮羽楼弟子的弓箭钳制,报死鸮们十分活跃地号叫着盘旋,一双双贪婪的黄色眼睛紧紧盯住了下方的人群,只待那些受伤的士兵一个疏忽,就呼啸着俯冲而下在他们身上狠狠地叼下一块肉来。
匹练般雪亮的刀光,就在这时由城墙上直坠而下,巧妙地籍着蛮力魔那庞大的身躯连连向上纵跃,空中一个翻身,在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割开了蛮力魔的脖颈,就好像在切豆腐一样的轻松。
避过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鲜血,叶苍收回刀,趁蛮力魔的身躯倒地的一刹那,闪身跃入妖魔之中,刀光劈下,血光扬起,肆意收割着生命。
城墙上妖魔们的攻势不知为何突然削弱了许多,但与之对敌的士兵们并不管这么多,见到有机可乘,便势如疯虎般展开了强力的反击,一时之间竟然反占了上风,妖魔节节败退。
而那位将军在厮杀中很快觉察了不对,反手挑飞一只扑上来的妖魔后,他稍微踉跄了一下,撑着长枪直起身,凝神打量起战场。
不是错觉,身在其中的人可能一时无法发现,但这样纵览全局看来,妖魔们的力量、反应速度和灵敏度,明显都大幅降低了。
他敏锐地嗅到了胜利的气息。
不论原因为何,这个情况如果持续得再久一些的话,也许……还能守下去!
交战中的双方如果抬起头,或许就能注意到,他们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像是飘来了一大块乌云,看起来和黑沉沉的天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叶牧坐在迦罗的背上,看着面前的地图,上面显示叶苍就在他们的下方。而下面那震天的交战声明白地告诉他,这里是战场。
刚看到地图上那个绿点冲进那大片红点之中时,他惊得心脏狠狠跳了一下,险些要让迦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冲下去。但随即绿点周围的红点便像是遇到了烈日的冬雪一般,迅速消蚀不见。在绿点的所过之处,出现了一片一片诡异的空白地带。
“已经将近三天了吧……”贺凉看着下方的战场,“叶兄,你要接人的话最好尽快。从这个形势来看,长益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叶牧转过头,微带歉意地说:“贺凉,我要下去一趟,大概要在此耽搁一阵子了。”
面具下看不清贺凉的表情,他偏了偏头,语气仍旧平和,没有丝毫讶异:“叶兄要找的人,在战场?”
“是啊。”叶牧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但不知为何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得去把他抓回来。”
他让叶苍找个地方藏起来,可他倒好,直接跑上了战场。两军交战之地是好玩的吗?!这不省心的臭小子!
“刀剑无眼,叶兄你伤势未愈,一旦卷入乱军之中,也很难全身而退吧。”贺凉直截了当地指出这点,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地面上大片奇形怪状的妖魔营帐,说,“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计划,叶兄且听听如何?”
他们趁着夜色,从后方安静而迅捷地潜入了妖魔营地。
正面对敌,非七杀殿所长,但伏击暗杀,却是七杀殿的老本行。
要做的,只是找出目标,然后,斩杀。
收起武器,两人对视一眼,重新隐入了黑暗。只留下那几具已经断了气的妖魔尸体,睁着眼不甘地倒在那里。
当妖魔在此地的高层将领被刺杀的消息传开,再加上正面攻城受挫,迟迟不见成果,那些低层将领失了主意,七嘴八舌彼此间谁也不服谁,只得匆匆撤回兵力,以图后计。
正杀到尽兴的叶苍发现妖魔有撤兵的动向,相当不爽地追出了几步,却突然察觉到身后接近的气息,猛然回身扬刀欲劈——
那只企图偷袭的妖魔定在原地软软倒下,身后露出叶牧面无表情的脸。
目光对视,叶苍眨眨眼,表情一刹那变成了十二万分的兴高采烈。
“爹!”大叫了一声,他一个箭步上前,来了个熊抱。
“太好了!你没事!”
紧紧环住的强健手臂,有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叶牧本来打定主意要好好训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但见此情形,也只得先将话吞回肚子里,收刀回鞘,抬手安抚地摸摸他的头,说:“别担心,爹没事。”
“他再这么用力抱下去就有事了。”贺凉顺手杀掉附近溃逃的妖魔,好心地提醒道。
叶牧身上的伤口是上药包扎过了没错,不过这连番奔波下来也没有好好恢复,又因为之前的中毒本就愈合得慢,一个不慎用力,就可能让伤口崩开。
叶苍闻言连忙放开手,仔细观察着叶牧的气色,问:“爹,你受伤了?”
叶牧摇摇头:“被妖魔抓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他借着四面燃烧的火光看看叶苍,确认对方完好无损,这才问道,“苍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又上了战场?”
叶苍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说:“爹,我们先进城再说。”
扭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城墙,叶牧问:“苍儿,你在城中有事要办吗?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尽早出发渡江。爹找到了空中的代步坐骑。”
战乱时期,若是进了城,说不得又要有一番波折。
火光下,可以看到叶苍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色,踌躇着开口:“确实有些事要告诉爹,在这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叶兄,我们进城一趟吧。”贺凉突然开口,同样看向了那座城池,“刚好,我在这里也有些事情要做。”
既然两人都这样说,叶牧便姑且按下顾虑,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城墙上,眼看妖魔退去,松了一口气的士兵们力竭坐倒在地,还有些力气的支撑着起身去帮助伤员,而那些死去的袍泽,则一时之间是没有人手去收殓了。
将军在一名士兵的尸体旁停住,单膝跪在他身边,抬手轻轻合上了对方大睁的眼睛。
那是他的传令兵,对方总是出色地传达贯彻他的每一个命令,而这最后一道命令,他依旧是彻底完美地执行。
一名士兵跑到他身边,报告着:“将军!外面有三个人要进城。”顿了顿,他补充道,“其中一个人刚才杀了那只蛮力魔。”
他皱皱眉,拄着枪站起身,来到城墙边向下看去。城墙上火把的光芒远远投射到地面,看不清那三个人的面容,但依稀能分辨出他们的轮廓和衣着。他远远望着,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转身向城墙下走去,口中命令道:
“放他们进来。”
城门上一处供行人进出的小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三人鱼贯而入,穿过幽深黑暗的城墙门洞后,站在那里的,是长益城目前的最高统治者。
年轻的将军提着长枪,向三人抱拳行了一礼。
“在下简序,镇南军左将,北斗营十七代弟子,多谢三位方才的出手相助。”
叶牧抱拳回礼,答道:“在下叶牧,我们只是适逢其会,将军不必多礼。”
简序询问:“不知三位值此时机,特意前来长益城,所为何事?”
叶牧尚未回答,一边的贺凉抬手摘下了面具,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这位将军,在下有事相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简序视线转到他身上,神色未变,点点头说:“可以。”
贺凉随即转头对叶牧说:“叶兄见谅,我找这位将军有些事情要谈。”
“无妨,”叶牧说,“我和这位先找个地方去聊聊天。”他拍拍叶苍的肩,这样说道。
“如此,倒不劳二位费神。”简序闻言,爽快地招手唤来一名小兵,吩咐道,“帮这两位少侠安排一下住处。”
“多谢。”叶牧坦然领了这份既是感谢又是监视的照拂,和贺凉说了一声后,与叶苍一同跟着那位带路的士兵离开了。
而简序和贺凉则一前一后走进了那间临时指挥卫所。歉意地让贺凉在居室稍候,简序先是强撑着忙碌了一阵处理完战后的诸般事宜,这才挥退众人,转身进了居室。
刚刚迈进房间的瞬间,简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流露出一种随意而漫不经心的慵懒来。
直接无视了一旁的贺凉,他开始翻箱倒柜,找出来绷带伤药后顺手扔过去,一脸疲惫地重重坐到床上,脱掉铠甲露出上身的狰狞伤口,说:“正好你先帮我包扎一下,背后的伤我够不到。”
贺凉拿着绷带和伤药走近,看看简序身上一道道渗着血的扭曲伤口,当真手上动作不停地开始包扎起来。
将药粉拍在血糊糊的伤口上,他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应该已经死了。”
声音不紧不慢,动作不疾不徐。
“嘶”地抽了口冷气,简序困倦地闭着眼睛,抗议道:“轻点,贺大公子我没惹到你吧。”顿了顿,他不满地说,“区区几个不入流的刺客而已,本将军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掉,阿瑶还等着我回去娶她呢。”
贺凉一圈圈在他身上缠紧绷带,温和地说:“我记得,上次收到的书信里,有人和我哭诉,温初瑶姑娘对他不假辞色,却对另一个‘獐头鼠目,败絮其中’的家伙笑得十分好看。”
“恩,后来我想了想,阿瑶对谁都笑得很好看,但她只对我不假辞色,这肯定就是爱了。”简序昏昏欲睡地说着,“说起来,我上次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零三天前。”将绷带最后打了个结,贺凉收回手,说,“好了。”
顺势一头躺在了床上,简序睁开眼看着上方,说:“两个月啊……我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那种惫懒而玩世不恭的气质从他身上褪去,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自律而冷静坚定的将军。
他问:“贺凉,你不尽早回你那繁花似锦的京城,还在这片是非之地停留做什么?”
贺凉手中把玩着那张黑色面具,说:“遇到了一点意外。”
简序闭上眼睛,说:“还是早点离开吧,既然遇到,回头帮我送封信去京城。不管朝中那些人如何打算,这长益城,我能守一天就守一天,其他的,让他们看着办。”
话语声渐渐微不可闻,他很快沉沉睡去,打起了小呼噜。
注视着儿时伙伴的睡颜,贺凉低声说:“好。”
拿过一旁的薄被给他盖上,贺凉转身出了居室,明灭的烛火下,他的神情平静无波。
两个月,对他来说,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另一边,叶牧确认一般地重复问了一遍:
“苍儿,你要留在长益城?”
“是的,爹。”叶苍也仍旧很肯定地点了头。
“能告诉我原因吗?”叶牧问。
叶苍闭上嘴,第一次避开了叶牧的目光,说:“对不起,爹,我不能说。”
没有强求答案,叶牧继续问:“那么,你是出于自愿吗?”,同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叶苍的视线转回来,坦坦荡荡看着叶牧,说:“我是出于自愿的。”
“你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吗?”
“爹,我不会有事的。”
“苍儿,回答我,”叶牧静静地说,按捺着升腾而起的怒火,“你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吗?”
叶苍顿了顿,说:
“——我可以。”
“苍儿,接下来的问题,仔细认真地想过之后,再给我答案。”叶牧说。
“你能在妖魔的军队包围中,在四面八方都是妖魔,砍之不尽杀之不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活下来吗?”
沉默了很久,叶苍清朗的声音坚定地答道:
“我可以。”
这句话噌地点燃了叶牧的怒火,他一把扣住叶苍的双肩,浑然不顾左手虎口的疼痛,大声质问:
“你可以?你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里,外头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妖魔的军队,天上地上除了敌人就是敌人,这样的形势下你让我安心把你留在这里离开?你还说你能活下来?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有人能活下来?”他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扬起拳头怎么也打不下去,恨恨一拳击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爹!”叶苍惊呼一声着急地抓起他的手想察看,被他一把抽了回来。
“爹。”叶苍又叫了他一声,说,“……爹就可以。”
“什么?”叶牧没反应过来。
“我说,即使在妖魔军队的包围中,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爹还是活下来,来找我了,不是吗?”叶苍平静地说,“苍儿相信爹,爹也试着相信苍儿一回,好吗?”
“这和那情况根本……”叶牧想说这两者情况根本不一样,却在看到叶苍那双沉静坚定的红眼睛时住了口。
他很熟悉,那种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因任何事而动摇的眼神。
室内一时无比静寂。
良久,叶牧闭了闭眼,说:“你长大了啊。”
不再是需要时时关照保护的小不点,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慢慢呼出一口气,他说: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记住你的回答。”
相信……吗。
对他来说,真是个沉重的词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