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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将钱青健埋在一株柳树下,申屠行冲还专程为他立了块碑,但却没在碑上书写任何。
申屠行冲在坟前默立半晌,声如蚊呐:“叔叔,我师父真的是一个大恶人么?”
谢曜看他一眼,反问道:“他对你如何?”
申屠行冲答说:“师父经常向我要银子赌钱,但从没有吼过我。即使我几天学不会三招,他也不责骂半句。有时我读书读困了,他便偷偷翻窗进来,给我糖葫芦吃。”
“钱青健早年在黄河一带横行霸道,抢劫掳掠,便是同我也有过节,在外人眼中固然是坏人,在你眼中却是一个好师父,可对?”
申屠行冲垂首道:“……对。”
谢曜微微颔首:“既如此,别人如何评判,你不必放在心上。”
申屠行冲抬头看他,想起钱青健临死前那番话,早在谢曜从火场中将他救下,他心中便对其仰慕无比,只觉天下间再没有人比得上这位叔叔。申屠行冲鼓足勇气,忽然大步踏上前,双膝一曲,道:“叔叔,求你收我为徒罢!”
丁跃本在旁边拨弄柳枝,蓦然听到申屠行冲此话,忙也跪在地上,大声说:“还有我!还有我!”
谢曜生平从未收过徒弟,侧身避开,蹙眉道:“你们快起来。”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往前跪了几步,丁跃忙往地上叩首:“叔叔,我们都是孤儿,蒙你相救大难不死,你好人做到底,就留我们在身边做牛做马伺候您!”申屠行冲也跟着磕头,力气比丁跃还大上几倍:“我们跟你学功夫,灭蒙古,灭金国,聚豪义之士,行天地正道!”
“胡闹!”谢曜微一拂袖,二人全身不由自主的便被拉了起来。
申屠行冲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皮,他虎目含泪,颤声问:“叔叔,你……你是觉得我二人资质太差,不成器么?”
谢曜瞧他模样,心中一软,不禁放柔语气,叹然道:“我何德何能?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而我连自己的惑都未能解开,如何能教你们?”他独行千里,着实不习惯与人相处,有多少前车之鉴警告他切莫动任何感情,虽对外行侠仗义,但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的生活,平和的态度下,一层寒霜将心包裹的严严实实。
两个孩子年岁尚小,哪晓得这些心事,谢曜于他们好比一根浮木,万万不会放手,当下又直挺挺的跪在谢曜面前。
谢曜看着两个幼子一片纯真诚挚,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微微发抖,像怕是被人发现什么,他倏然转身,冷然道:“你们愿跪便跪!”话音未绝,人已行出百步开外。
“叔叔!叔叔……”
谢曜一口气奔出不知多远,身后二子嗓音渐渐不察。
他怔然而立,惊觉来到一处断崖,天际白云流动,却愈发扰乱心神,他抬手一拳砸向身旁树干,只听“咔擦”一声,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害怕别人接近,害怕任何想跟在他身侧的人。不管是他的师父,他的母亲,还是她的妻子,这些本该和他一生相随的人啊,通通在他最好的年华撒手而去。
难道在雨夜那晚,他便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精力,不得不披着佛家的超脱红尘的壳,了却三千烦恼丝,而将自己心事掩藏,用淡漠的眼,暗中恐惧世间一切。
是不是?是不是!谢曜心中质问自己,他越想越怒,越想越急,他双手紧握成拳,胳膊上肌肉坟起,挂在颈脖上的念珠似乎已经压制不住他胸腔中几欲冲破桎梏的心魔!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一生行善积德,却落不得好人好报?
怒世道无情,怒苍天无眼,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谢曜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激愤,仰天长啸,内力控制不住磅礴宣泄,四下里劲风如刀飞沙走石,这一声长啸吼天喝月,直让天地为之色变。鹰飞长空,被他内力一震,在空中哀鸣一叫,扑棱棱坠下悬崖。
但正是这一声哀鸣,仿佛在破云出月,拂来一阵清风。谢曜又想起在涅槃炉中天书清澈的声音,对他一一讲述的故事,最高的山巅上,日月同辉。他脑海中瞬时在黑暗里炸开一束烟花,丹田处新生的那股混沌之气,有条不紊的将周身散乱内力归集一处,四周劲风消失,谢曜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谢曜缓过神,手忙脚乱的取下脖间佛珠,闭眼念了一段清心咒,待心态彻底平和,再睁开眼看这天地,不由得一阵后怕。
若不是关键时刻心智未失,怕是要走火入魔,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心底那份难过却兀自停留,虽说方才乃是魔性失常,但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曾念叨过无数遍的话语,他用念珠束缚自己本心,束缚自己行为,却失去了真正的自我,忘记初衷是什么。
是谁曾满怀抱负,许下“荡尽天下不平事”的志向?惨遭变故后,渐入迷途,将志向与理想当做一种负担,怎么也拾不回当初那份热血激昂的心情。
思及此,谢曜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他的恨怨从未放下,只是隐忍太深,连自己也瞒过了。
他正沉浸在悲痛中,忽听身后一点轻响,这声音极其轻微,非武功在其之上的人不能察觉,百步以内必有武功极高之人来到。
谢曜也不转身,而是慢条斯理的将佛珠戴上,面对悬崖深谷蓝天白云,双手合十,淡定入禅。
过了不知多久,到底是身后人定力不如他,有人夹杂内力送话来:“方才是不是你在这里鬼吼鬼叫?”这内力端得浑厚,若不是谢曜武功已近臻化,非得五脏受损不可。
那人问完,却没有回应,不得不从树后转出。他看向谢曜,眼神不由一亮,只见那和尚临风而坐,衣袂飘飞,阳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真如画中九天圣僧。
“大师武功倒好,天下间被洪七一喝之人却能充耳未闻,实属罕见。”
来人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却是干净整洁,手里拿著一根竹棍,背上负个朱红漆的大葫芦,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他尊称一句大师,又在谢曜面前自称“洪七”,乃佩服他的武艺;谢曜一张脸满是疤痕,看不出年纪,洪七公还以为谢曜和他年岁差不多,抑或是比他年长。
谢曜曾在重阳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却没有听到他说话。这会儿他自报家门,也免了一桩他尴尬。他站起身,朝洪七公颔首:“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九指神丐,失敬。”
洪七公听他音色清朗温润,显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面色一红,取下酒葫芦拔开塞子大灌一口,掩饰窘然:“小和尚,你干么在这?”他四处游荡,本想去吃吃那嘉兴鲈鱼,路过树林,正好听到谢曜方才心魔失控那一声长啸,洪七公辨出长啸者武功不比他弱,还当是五绝中的谁,匆忙赶来,却没想是一个面生的和尚。
“七公能在这,我为何不能?”
洪七公没想到他会反问,而且这和尚不捏佛号,也不称“贫僧”,他心下狐疑,一吹胡子,瞪眼道:“我方才听见响动,故此过来看看,怎么,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吃斋念佛,大白天跑悬崖上唱歌?”
谢曜自从妻子死后再没有笑过,但此时洪七公一句无心之话,却让他忍俊不禁。
这微微一笑,心中畅快,将连日来的满怀郁结扫除干净。谢曜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眼洪七公,只见他一把年纪,须发皆白,眼睛炯炯有神,因为常年喝酒,长了个酒糟鼻,瞧那面相,便是一个极其快乐的人。
谢曜很羡慕这样的人,于是他问:“七公,你一人行走四方,家人在哪?”
洪七公却没想谢曜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老乞丐孤家寡人一个,哪有甚么家人。”
谢曜摇了摇头,定然道:“你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算没有兄弟姊妹,父母总该有的。”
洪七公头次听到有人这般比喻,他哈哈一笑,将竹棍一拄地下,没入三寸,身子却轻轻倚在上边不倒:“我一把年纪,父母早就化成土,哪里有好酒好菜,我就往哪儿走,这才是神仙过的逍遥日子,我那化成土的父母有幸见得,也会替我高兴。”他说完看了眼谢曜,忽然摆首,“罢了,你这不沾荤腥的出家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那种美滋美味。”
谢曜听他道来,心中却隐隐约约想到什么,涅槃炉中有一个故事,便是龙子饕餮凶恶贪吃,见什么吃什么,最后将自己的身体也吃掉了,寓“贪婪之物,自食其果”,然而像洪七公与这饕餮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但又全然不同,前者太过心中唯有“贪”,而洪七公却是将“贪”化为逍遥人生的一种态度。反过来言,谢曜如何不“贪”,他若将心中的贪念化为理想,所追求的不也是另一种“神仙日子”。
想到这里,谢曜朝他面露笑容,示意他拿起竹棍。
洪七公不由一愣:“你甚么意思?”
谢曜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掌微抬,作了个起势,劲风微微拂起地上秋叶,打着卷飘落悬崖。
“闻名不如见面,七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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