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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如镜,无风亦无浪。孤舟漂泊在茫茫无尽的海上,不知飘去何方。
天书从海里捉了只鱼,搁在船舷上摔死,又用手指敲开鱼脊,伸到谢曜嘴边,道:“吃了它。”
此时阳光正盛,小舟上毫无遮阴的地方,谢曜已经倒在舟头整整一天。他一天没有饮用淡水,一天没有吃下任何食物,嘴唇已经干裂起皮,闻到鱼腥味,却往后躲了一躲。
天书见状大怒,反手将鱼“扑通”扔回海里,站起身叉着腰,鬼火乱冒却无处发泄。谢曜已然万念俱灰,她知道自己就算打他、骂他,也都不会再起作用。
“两个时辰后西南风起,我们顺流往西边再漂一天,就能上岸。”天书舒了口气,压下脾气,淡淡说道。
她本不指望谢曜回答,但不料却听谢曜说:“你怎么知道?”
天书见他肯和自己说话了,心情微微畅快,答道:“我可是洞悉一切的天书。”
“是,你是洞悉一切的天书。”
谢曜举起唯一完好的左臂,阳光透过他五指照射下来,刺目无比,他却看了又看,忽而轻笑道:“你洞悉一切……为何不早提醒我半句?”
天书一听他略有嘲讽的语气,暴跳如雷,一巴掌打在他左臂上,冷声道:“你在怪我?”
谢曜缩回手,低声道:“我怎会怪你,我是怪我自己。”他若能记得这段惨事,早在江州便会阻拦,但他不记得,他只知道郭靖黄蓉会好好的活下去,东邪西毒这些人武功很厉害,至于其它,从未放在心上。更何况,他从未想过恩师会死。
“当然得怪你自己!若你武功天下第一,谁还能杀你师父?”
谢曜闻言一怔,低头看了看已经痛得全无知觉的双腿,这“天下第一”四个字更是雪上加霜的残酷。他心下钝痛,面上却不禁狂笑出声:“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你同一个废人说天下第一!”
天书本想骂他,但见他似哭似笑,神情凄苦,冷哼一声转过头,不与他争论,气氛却变得十分僵硬,两人再无交谈。
海风果然如天书所言,吹起了西南风,小舟漂泊而去,到第二日黎明靠岸仙居县境内。
天书虽然恼恨谢曜,但她终究不会撇下他不管,谢曜身上的伤势虽然难以复原,但也不能这样拖着。她将谢曜半架半扶,寻医馆问药。
好在谢曜并没有胡闹,而是安静的反常配合。两人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来到一间简陋的医馆,但大门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天书双手扶着谢曜挪不出手,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门:“大夫在哪?滚出来!”
若在往日,谢曜定要说教她一番,但现下却再没了精力。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头戴方巾的老头,褐黄的面上皱纹沟壑纵横,他眯眼瞧了天书半晌,问:“是你敲门吗?”
天书看了眼谢曜,道:“他受伤了,你给他治治。”
“你说甚么?”那老头伸手护着耳朵,又问了一遍。天书不禁火起,运起功力大喊道:“我让你给他治病!治不好,我就让你病!”
那老大夫一下捂住耳朵,“啊哟”惊呼一声,瞪了眼天书没好气道:“你说那么大声作甚,我听得见!”他转过头,又朝屋里喊道:“六子,出来扶一扶病人!”
那六子从帘子后钻出来,身上一件衣服七八个补丁,身板细弱,尖嘴猴腮,天书看了眼便觉不喜。他伸手想来搀扶谢曜,天书忙伸手挡住,道:“我来。”
六子循声一看,这才看清面前女子容貌,登时痴痴地望着转不开视线。
天书凛然朝他一瞪,冷声道:“你信不信我将你眼珠挖出来!”
六子被她一吓,忙撇过头去看谢曜,这一看,却又呆住了。谢曜将近三日滴水未进,头发凌乱,面色苍白,仿佛关在牢中的死刑犯。而他右手用几根丝布草草包扎,双腿至膝以下,诡异的垂在地上,显是骨骼尽碎。
那老大夫虽然耳朵不灵,但那双眼睛却很尖,一看伤势,便知道谢曜伤势。他让六子去后屋拿一身干净衣裳,准备给谢曜清理伤处后换上。
天书见状不再多留,转身出去。
六子回到屋里,找了一身干净衣裳,忽然拉开角落里的柜子,拿出一根红漆木棍,棍上负有三个布袋。
他打开其中一个布袋,摸出一卷纸,缓缓展开,只见纸上绘着一人,面目正和谢曜一模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杀我丐帮弟子的这魔头,今日自投罗网,也怪不得我啦!”六子低声暗笑,将画像卷成一卷塞进怀里,又写了纸条,跑去后院捉了只信鸽,绑在腿上,扬手送飞。
丐帮在仙居县势力不小,差不多一个时辰便有人来。六子一边做着升职美梦,一边往厨房去熬药。
天书在门口支颌坐了半晌,心中却是无比复杂。谢曜虽然是为讽刺,但他说的不错,一个废人,是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按理说,她已经可以下手了结,但不知为何,总隐隐含有期望,深信他不会一辈子都沉浸于此悲痛中。但要等着他走出来,却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
“他手臂上的伤势倒好医治,不过骨头折了,修养一段时间便能复原。”老大夫一边擦手一边对天书言道。
天书瞧他一眼,明知却还要追问:“那他的双腿当真半点复原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大夫“啊”了一声,反问:“你说甚么?”
天书没好气的大吼重复了一遍,他才掏掏耳朵,说:“别那般大声,我听得见。他的腿骨全一寸寸的断了,纵然我医术奇高,也不能帮他重新站起来。但是他这双腿我倒是可以帮他保住,不至于砍了。”
“罗里吧嗦,废话一堆!”天书横了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进屋去看谢曜。
这屋子与外面不过一道帘子相隔,方才天书与老大夫的谈话,谢曜想必全都听见。天书也不瞒他,全说了出来,末了又道:“过去只是一种经历,我希望你能忘了它。”
谢曜淡淡道:“我也想忘,但不能忘。”
天书冷然道:“你这个人就是太重情重义,这非但不是一桩好事,反而会害死你!”她希望谢曜如她一样,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顶端,因为只有这样,到时候才不会让他难受,让自己难受。
谢曜喉头哽咽,双眼放空,并未答了。
天书正要再说,六子忽然撩帘进来,他手中端着一碗褐黄的药汁,看了眼天书,忙移开视线,走到谢曜面前,颇为忐忑的道:“谢公子,你将这药喝了罢。”
天书眼神一凛,冷冰冰道:“我没说他名字,你怎知他姓谢?”
六子闻言脚下一软,几欲跌倒。
“你那是甚么药?”天书不动声色挡在谢曜面前,出言问了一句。那六子支支吾吾半晌,说:“……调内养外的补药。”
天书瞧他眼神慌张,心下一凝,走上前道:“药碗给我。”
“是。”六子双手递给天书,却不敢看她。天书将药丸举在鼻下嗅了嗅,忽然道:“你先喝一口。”
六子闻言大惊,抬头道:“啊?”
天书见状更确定此人有鬼,一把揪住他领口,将药碗凑到六子嘴边,冷声道:“你不喝我就要灌了!”
六子斜了眼碗中药汁,双手忽然握拳。谢曜躺着看得真切,危急关头,脱口便道:“小心!”
话音甫落,六子手中一把迷药便朝天书扔去,天书听到谢曜开口早就屏息凝神,抬手将那药碗往六子身上一砸,旋身避开,顺势绕到六子身侧,反手擒拿他双臂,一扭一压,踩在他背上制住。
六子哪想得到这娇滴滴的女子武功竟如此之高,双臂反剪,疼的面色发青。
“你是甚么东西?敢暗算我们!”天书厉声质问,六子却咬牙不答。
天书冷笑着环视四周,说:“难道你们这是家黑医馆?想要讹诈钱财,杀人灭口么?”
六子一听这话,突然怒气冲冲的瞪视谢曜,厉声道:“这受伤的人名叫谢曜是也不是?”
天书正想要说是有如何,但看六子身上穿着打扮,她忽然心下一惊。谢曜见他二人神色似乎大有周章,只道:“正是在下。”
“果然是你杀了肖方和宋振!”
天书一听肖方的名字,慌乱的看了谢曜一眼,狠狠一拍六子脑袋,威胁道:“闭嘴!”
谢曜闻言陡然大惊,他奋力从床上坐起,却牵动伤势,疼的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丐帮的肖方、宋振?他们死了?”
“呸!你不要明知故问,你亲手将他两人杀害,还想狡辩么?”六子横了他一眼,又道:“甄忠才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
“甄忠才……”谢曜喃喃自语,细细回想了那日在洞庭湖一面之交,岳阳城中把酒畅谈,转眼竟三死其二,而此人竟还说是他杀害。
六子怒声道:“我丐帮污衣派与净衣派早已联手捉拿你,姓谢的狗杂种,天南海北你都逃不走!”
天书心下一转,急忙问道:“你已经给丐帮透风报信?”六子撇过头,却是不答,但这情景却反倒是默认。
她又怒又急,倘若被丐帮的人发现谢曜在此,就难以脱身。谢曜却恍若未闻,神色木然的道:“天书,那日到底出了何事?”
谢曜记起当晚在客栈中,天还未亮,便被天书叫醒,两人披星戴月离开岳阳,其中答案昭然若揭!但谢曜却不愿意相信,他紧紧的攥着左手拳头,右臂的伤口也因此迸裂,鲜血渗透包扎的纱布,星星点点。
天书却没听见,她一记手刀敲晕六子,慌忙收拾药材纱布,道:“我们快走,丐帮的人不过片刻便会赶到……”
“肖方和宋振……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语气沉重而蕴含怒气,天书不由一怔,转过身道:“你甚么意思?大难临头你还来质问我这些?那杂碎半夜三更来偷你东西,我……”说到此处,天书想到当夜她幻化成人,正欲对谢曜下毒手,是以不再说下去。
谢曜听她言明,怔然道:“就因为此事,你便将他们……杀了?”
天书本想说自己只杀了肖方,那宋振如何死的跟她无关,但见谢曜一脸疏离神情,她突然怒从中来,大声道:“是!肖方是我杀的,宋振也是我杀的,你师父们全是我杀的!”她说罢,想到正是因为那日斩草不除根,才埋下今日隐患,当下转身一掌拍在六子天灵盖上,道:“我想杀谁救杀谁!”
谢曜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心头大震,哑然失言。
天书做完这一切,气也消了大半,正要给谢曜说她只是做做样子,那六子还活的好好的,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曜颓然垂头,闭眼道:“那你也杀了我罢。”
“你……”天书一个箭步冲上前,提起他衣襟,死死盯着谢曜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我留在世上,也无用半点处。”
天书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发现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谢曜。是的,从来没有。
她忽而轻笑一声,缓缓松开抓紧衣襟的手,退后两步,冰冷的吐出一字字:“你不是身体残废……你本来,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废物!”
谢曜闻言,心头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一击。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天书决然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