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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晨对于这件事最深刻的记忆,只剩下医院病床上周唯雪白侧脸上轻蹙的眉间,如同两排浓重阴影的,始终紧紧盖住眼睛的睫毛,以及如玉颈项上鲜明的淤痕指印。
他对着奄奄一息重伤的服务员咬牙切齿,没有警察拉着当时就能拧掉他的脖子。
然而无论是面对酒店负责人暴跳如雷,还是面对自己父亲时跪地痛哭,都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情。
周家耗费了人力物力,动用了不少关系,才使得这个案子以尽量低调的方式判成了防卫过当。身心遭受巨创,精神及身体状况堪忧,使得周唯得以取保就医。
周晨没敢对父亲或者其他任何人说到之前兄弟俩的一番纠葛,只是满怀悔意的认错自责:不该求胜心切半夜回办公室,放酒醉的小弟单独呆在酒店遭此恶运。
周唯的状态连医生都说不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通常拒绝与任何人沟通交流,吃的少喝的少,长期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然而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从容平淡的和人流利对答,思维清晰。甚至曾经从医院莫名失踪两天,在大家找的天翻地覆的时候一脸冷漠的回来,若无其事的表示自己只是出门散散心,随即又陷入不理会任何人的状态。
他休养了三个月,才渐渐转过气来,肯简单回应父亲,大哥,亲近的几个佣人的关心。
周父试探性的主张让他出国休养。一方面接触新鲜人群,一方面离开这个流言暗转的环境。
周家花再大的力气,纸也包不住火,周家四少的这番遭遇早已成为上流社会最热衷的八卦。
周唯决定申请休学。不过却不肯呆在医院,也拒绝出国疗养。他表示自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并不惧怕任何打量的有色眼光。
他表示愿意进入父亲的公司实习。哪怕是作为茶水小弟。
他申请去大哥掌舵的分公司。
有人疑惑他这个决定到底什么目的。难道始终对大哥有所怀恨?
周晨却爽快的将他接到公司。如果他想报复什么,或者只是想发脾气折腾人,那么便受着。周晨这样想。
周父对他的决定极为欣赏。和周唯谈过后也欣慰于四儿子并没有因为不幸的遭遇就对长子心存芥蒂。并且改变了袖手旁观的作风,对兄弟两进行一些指点和额外关注。
其时周晨已经狗屎运极好的得到了贵人襄助,勉强度过难关,有了切身的经验教训,此刻又得到了父亲的亲自指点,兄弟的鼎力相帮,渐渐将交在手里的分公司关系理顺,权柄吃透,业绩拓展,完完全全的将分公司拿在手里。
中间方茹琴和亲舅舅不只一次的暗示,让他小心提防周唯。遭遇到那样不幸的少年,搁置嫌隙,自我治愈,并且不去念书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进入公司,很多人都疑惑他是否要争权夺权。
周唯自来就早慧聪明,除了对长兄过于依赖,人又长得过于漂亮,以及性格中天生的那一种自我执拗顽固,任何人挑不出他的不好来。
自从十岁左右朦胧意识到哥哥两年后就将离开本市去念大学,他甚至两年内跳了两次级,依然保持门门功课全优。最重要的是做事条理明晰行动果决。
周父曾经自豪语:“吾家千里驹。”
周父对小周唯极为看重,在他眼里长子固然万事万美足以继承衣钵,小周唯却是另外的惊喜,依他看可用长子掌舵守成,老四是可以放出去开疆拓土的骁将。
十六岁就考大学的小唯曾经被他寄予厚望,怎料这孩子居然我行我素的报了个生物学专业。
周父为此曾经气闷了许久。哪怕你学医,学工,最好当然是学商。谁知却是生物学还是偏重于学术研究的冷门方向。
足足快一年周父才回过神来,也罢,孩子志不在商,周家也不缺他吃喝。如果他真静的下心,也不过平添一系清贵。
然而心中始终遗憾,觉得浪费了材料。
所以周唯因为此事居然愿意接触家族企业,周父是极为高兴的。老二死板,老三才第平平又胆小没担当,偏偏风流自矜好大喜功。有了个聪敏仁厚的老大,再多个心细如发行动如风的老四,周家将来无忧欸。
不同于周父的欣喜,周家其他人对他却是防备提防。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周唯只是被招回来的私生子,他母亲几乎是风尘打滚里有的他,分家产资格很成问题。
周晨并不担心这些。这是兄弟,哪怕就是从小斗到大的老二老三,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作为一直以来就顶着太子身份的老大,必须要有心胸,更何况小唯如此敬爱信任他。
他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小唯对至亲兄弟的自己,还有会不会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想法或行动。
不过并没有。小唯一个僭越的字都没有提过,一个暧昧的动作不曾有过,甚至在小帆出生的时候再普通不过的作为一个叔父随了礼。
兄弟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亲近而又疏远的关系。周唯被安排成周晨的助手,在公司他们高度默契的一起工作,不着痕迹的互相关心。然而他们其实也丧失了少时那种毫无保留完全交心的亲密。
一年半以后,周晨带领着分公司劈波斩浪,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周唯并没有谋求在公司的更大权力,转而申请了新学校,还是生物研究方向,远渡大洋彼岸。
这孩子从来主意正。他做下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一脸端凝的和周晨说:“我爱你,哥哥。只要你记住这句话就够了。”
周晨满脸泪痕的拉着他的手:“弟弟,我对不起,那件事情我真的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十九岁的少年远眺低喃,一瞬间成熟老去。
周晨以为为,在那一件事情上自己已经得到了原谅。
他所能重复的只是:“哥哥永远是你的哥哥……”
多年来,周晨也曾经反复掂度猜疑,反复思量,最后还是这个结论: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可以称得上是自己对不起小唯。而且周唯当时的反应以及接下来兄弟两的相处模式,貌似他也并没有将这笔账完全怪罪在大哥头上。
遗憾乃至心存芥蒂或者有,刻骨仇恨却绝对谈不上。
所以周唯后来的癫狂狠戾才越发显得不可思议,在那样折辱过自家大哥后,又表现的如此心动神迷珍视宠爱情深意重,也就更显得夸张做作如同蹩脚戏剧。只会引人诧异,让人窘迫,平添讥讽。
回到房间的周航陷入躁郁纠结的情绪,面上却木无表情,只是比平时更沉默了些。这也是这些年来的习惯,心中越是难过,情绪越是激荡,面上乃至眼神就越是空洞木然不露悲喜。
小帆把带回来的照片一一整理归类,不时的和周航问东问西,周航也就貌似审慎凝重的回答他。心思却全然飞去天外。
敲门声惊醒了他,小帆继续整理观看照片,周航前去应门。
周唯站在门口,似乎是换了一身衣服,正式的黑礼服和白衬衫,莫名显得肃然沉重。
“……?”周航无声的以眼神询问他有何贵干。
“昨天,有跟你们提过明天有事,让你们空出时间吧?”
“嗯。”
周唯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本来只想请你们明天去观礼告别。不过我想,也许你们其实愿意在事前最后再见他一面。”
??周航没有说话,窝在地毯上的小帆却转过脸来问:“谁?见谁最后一面?”
“……你父亲。”
周航大大吃了一吓。
小帆却劈理啪啦丢了东西走过来,语声都难以自控的尖锐了:“我爸爸?他在哪?”
周唯深深的,带着无可言说的表情注视了周航一眼,眼神定在了他下巴,歙动了片响嘴唇,终于无声的转身,从走廊转向楼梯。
周航将急切的想跟过去的小帆拉到自己怀里,略一思索,还是搂着小帆跟上去。
三楼。
那个阴森晦暗的房间。
房间中绝大多数摆设和记忆中一样,只除了房间正中多了一具水晶棺材。如同周航方才惊骇的臆想,这确实是让人战栗的事实:周晨的尸骸,还停留在这个房间里,就躺在这个水晶棺材里。
周航觉得自己耳后的血液刷刷波动,毕竟以另一个身份参观自己的尸体还是不常见的。不过他还记得关照小帆,仅仅十岁的孩子,与自己的父亲多年音讯不知,此刻乍一重逢竟然是面对尸体,这冲击肯定太过巨大。他干脆的将小帆抱起来,缓慢而沉重的往水晶棺走去。
棺体周围环绕着鲜花,里面的人隔着棺体显得极不真实。消瘦清隽的面容看来还好,不是想象中那种蜡黄痨病鬼的摸样,不知道美容师花费了多少工夫。漆黑发丝顺着头部后梳,露出光洁平展的额头。眼睫静静的合着,异常安详。眼眶稍微有一点深陷,身上套的是白西服,白色暗纹的马甲,白色丝质带透明竖纹的衬衫,白领结。
周晨自己绝对不会同意穿成这样,此刻看来却感觉别样的干净纯粹。十个白的透明的,消瘦纤长的手指互相交错安详的搭在腹上,左手无名指带着一个周唯从前送的巨钻,看起来就像装在这个透明盒子里的假人模型。
小帆略一挣扎就下了地,怯怯的扶着棺盖看了半响,才回头来拉周航的手。
周唯在棺体另一边靠近头部的位置跪坐着,用整只手掌贴靠在头部的位置,似乎想尽力靠近却依然被棺体隔离的很远,他意味不明的低喃:“哥哥……”
“这是我父亲?”白着小脸却冷静开口的是小帆。
“嗯。四个月前因病去世。”
“那你把他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入土为安你不懂?”周航寒着脸开口。
“定了明天举行葬礼……哥哥。”
当着孩子,周唯这个神经病睁大眼睛看过来,脸上的表情还是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