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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昱坐在宽背红木椅上,微微仰着头,眼看温彦之站在他跟前,俯身攥提着他衣领,若不是那神情太柔和,活像来找麻烦揍人的。
此时正是毒性上到了头,齐昱只觉眼前的温彦之模模糊糊起来,看是看不清,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有丝满足和宽慰。
温彦之一脸羞地松开手,站直了:“皇,皇上笑,笑甚……”
齐昱右手向前一揽,把他拉到自己腿上跨坐着,“朕在想,自己应当还能再挨十七八刀……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再亲朕十七八——”
“皇上万金之躯,如何开得这玩笑!”温彦之被他这浑话气得站起来,口气颇为严肃道:“便是方才,皇上也不该替微臣格挡!那妇人冲着微臣来,便让她划在微臣身上!”
“朕如何舍得?”齐昱好笑地闭上眼,右手捉住他手指,无意识地捏,“那剪子冲着你面门,要是划破了你的脸,朕估计得原地气炸了,能当场把那毒妇摁成泥巴。”
温彦之甩开他手去:“就为一张脸,皇上便不顾忌龙体圣安,此举若是落入史册,岂是昏君二字足以言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微臣便是划花了脸也无济于事!”
“哪还能有比昏君更不济的词?”齐昱晕头晕脑地笑,“罢了,罢了,朕这不也没事么,此事你不记下,旁人也不能知晓。”他抬脚踢了踢温彦之小腿:“好了,温彦之,你脸好看着呢,好好留着罢?嗯?”
温彦之一脸愠怒地垂视着他,眸中盛着不甘不忿,亦不言语。
齐昱心中苦笑,正想接着再哄两句,谁知下一刻温彦之竟忽而一步跪跨到他腿两侧,双手扣过他后脑,俯首就吻了下来。这吻不似蜻蜓点水,倒像是雨打繁花,力道深情且重,分分寸寸间透着股执拗,可称得上是霸道,尚有一丝怜惜的怒意,缱绻在唇齿之间,仿若只恨不能啃噬。
此举将把齐昱心神荡碎,他只觉贯入头顶的毒意都变作了滚烫,在脑内燎燃升腾,不察间,未受伤的右手已紧紧揽住了温彦之的腰,缠绵之中呼吸相接,也不知是谁更进一分,谁更执着一分,勾裹着欲念的一丝一毫,漫去了全身。
温彦之抵着他的前额,急喘几息,捧着他后颈的双手都略带颤抖,闷声说道:“以后……以后,再不准如此了。”
齐昱连声应着,又覆唇去亲他,心里是暖融了,蜜化了,这时候,他说什么能叫齐昱应不好?就是油锅里滚落丝鹅毛要齐昱捞出来,怕也不带眨一下眼的。
齐昱仰着脸瞧他,手也不放开,弯起杏眸笑:“今日便是朕错到了底,可朕头还晕着,到榻上去接着训可好?”
温彦之哭笑不得,反手打落了齐昱的右手,从他身上退下来站好,“那妇人已跟回来了,李侍卫怕是要作难,微臣还是去瞧瞧。”
齐昱支着下巴叹气,目光好生不舍地看着温彦之,就像在看一块落在碗里却吃不到的肉,终究是叹了口气:“成,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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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之走到前院时,方才当职的两个暗卫端正正跪在地上,腰板笔直,状似已经跪了好长时间,龚致远站在一旁看,直摇头叹气。
李庚年在前院恨铁不成钢地快步踱圈,回过身两巴掌就抽在暗卫后脑勺上:“平时训练偷懒的偷懒!真临了大事就出漏子!要你们何用!我早该将你们砍了喂狗!距离如此近都让那毒妇得了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两个暗卫自知就算死罪可免,活罪是难逃,此时都耷拉着脑袋,很是诚心悔过的模样。
龚致远见温彦之出来,连忙迎上来神情关切道:“温兄温兄,你受惊了,刘侍郎可还好啊?”
温彦之道:“刘侍郎歇下了,我来瞧瞧那妇人。”
李庚年领着温彦之往前厅坐了,“暗牢里污脏,温员外在此处等,我去叫人将那妇人提上来。”正要走,又折回来问:“那妇人口中叫骂得厉害,从前可是与温员外有过节?”
“从前是没有,我都不记得秦府有这么个妇人。”温彦之叹口气,“然吕先生确然因被我认出而死,她既是其妻,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那咱们要记仇,先给她头上也砸个血疤作数。”李庚年哼了一声,“他夫君若是不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女人也真荒唐,现下问她两个孩子在哪儿,她也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
龚致远与温彦之宽慰一会儿,知晓他们尚要审理那妇人,自己不便在场,便也折道回后院。不一会儿,两个武士将那妇人架了上来。虽是犯了弥天大罪,可此妇或知晓遗诏之事,故也没有立刻被刑罚。温彦之瞧着李庚年怒视着那妇人的铁青脸色,只怕妇人若是不说出些什么,手脚都全乎不了,不免摇头。
妇人已然是一滩烂泥般伏在地上,想必是在外躲避多日,加之叫骂久了,终是疲累,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蜡黄的脸颊凹下去,一脸的颓丧,看着温彦之,只徐徐道:“既落在你们这些狗官手中,我横竖只一条命在,你们要取便取!”
温彦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垂头看她,“夫人如何称呼?”
妇人冷冷一笑:“我们这等粗鄙婆子,怎当得起温公子一声夫人,我姓陶,叫我陶氏罢了。”
温彦之叹了口气,半晌无言,忽而却问:“吕先生……近年,究竟是何等遭遇?为何瘸腿,为何破相?”忆起从前,吕世秋虽是久试不中,可一身尚算书卷气度,因家道贫寒蒙受秦文树接济,纳为门生,亦是宽容豁达模样,何得三年之间,成了那般佝偻之人?
一提起夫君,陶氏神容更见悲苦,且是愤恨地看着温彦之:“你倒还有脸问!夫君与我二人当年仓皇逃出,一路几经生死被人追杀,好容易隐姓埋名,却偏偏跑出个你来!”
“你这婆娘也荒唐,”李庚年冷笑一声,“当年秦文树与你们多大恩惠,大难临头之时,你们这对鸳鸯倒是飞得挺快,怎也没想想自己多缺德?”
“你又知道甚么!”陶氏忽然直起身子大喊:“我二人原本就没想过要逃!是秦尚书劝我们逃的!当年事发之时,秦尚书早有预见,我夫君誓不离开,可偏偏我又怀了身孕……秦尚书苦口婆心劝着我们离开,给我们备好盘缠,我们心想再是灾祸,亦不至于严重到杀头的地步,故也就顺从了,受了秦尚书恩惠,到了郴州隐姓埋名。可不出三四月,竟就有人找上了我夫君,问他有没有见过甚么古画!”
温彦之连忙问:“那是何人?”
陶氏凄然一笑:“我如何知道?他们只绑了夫君去问话,腿便是那时候打折的……毕竟见我夫君不知情,他们只想将我夫君杀了,好赖我还会些猎户本事,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温彦之再问:“你们确然不知古画之事?秦尚书生前,可有同吕先生,说过什么?”
“温公子,你也是尽会取笑人。”陶氏讽刺道,“从前有你与方侍郎在,秦尚书何曾正眼瞧过我夫君?此类机密之事,连你们都不知,我与夫君又怎么可能知晓!”
——难道线索又将断在此处?温彦之有些头疼:“秦尚书旧案实属蹊跷,我当年之所以苟且为官,蝼居京城,便是为了知晓真相,为秦尚书平反……若是夫人知晓什么隐情,抑或怪事,万望告知……此乃涉及……”
话到此处,不如说了,他断声道:“涉及永辉遗诏之事。”
陶氏一惊:“遗诏?!”
温彦之连忙蹲到她面前:“夫人可是想起了甚么?”
陶氏好似整个人一恸,摇了摇头,呢喃道:“难道……是,大哥?”
“大哥”一词在温彦之耳中一戳,叫他一喜:“是!我最后见到吕先生时,吕先生说出一句,‘都是给大哥的’,夫人可知这是何意?”
陶氏忽地悲哭起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我夫君成日疯癫,我还道他皆是胡说的……哪知道这事关系如此大!……他说秦尚书给他讲了个故事……他近年是每日每日讲给我听,我,我竟一直骂他啰嗦……”
“秦尚书说了甚么?”温彦之迫切地问。
陶氏道:“我夫君临行前,同秦尚书饮酒作别,连声问秦尚书,究竟是何事要遭大劫,秦尚书没答,只给他讲了个故事……说一大户人家,家财万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颇有能力,可心狠手辣,小儿子虽是差强人意些,却胜在性子好……有一日,老爷忽而亡故,大儿子将小儿子赶出府去,霸占家财……过了几年,扫洒老头在老爷故用的床板下扫出一封遗书来……我夫君说,秦尚书问他,这扫洒老头,会被怎么样?”
——现任家主若是心狠手辣,老头所见遗诏若非遗留给他,又岂能有活路?
这故事隐喻何事,几乎不消细想……若是“大儿子”所指即为先皇明德帝,因秦文树发觉古画存在而布下杀机,那“小儿子”又是何人?当年追杀吕世秋的,与杀掉秦文树的,都同样是先皇么?还是“小儿子”知晓了遗书的存在,意欲夺回遗书,重掌家业,故而紧追不放?
永辉帝子嗣众多,能力颇佳者亦有四五人,除却明德帝,尚有许多人可作那“小儿子”之想,此时没有任何线索,全然无法得知。
况且,遗诏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事关皇位?皇位是留给谁的?此事与云珠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怎样的关系?绑走云珠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得而知。
温彦之垂头叹气,心里是抑郁,惶然,云珠失踪已然两个多月,他每日的惶惑早已变成了习惯,不知不觉,到如今想起,竟有些心灰意冷。
李庚年见他也没有其他的话好问,便着人将陶氏带了下去。因将吕世秋杀死的是旁人安插在齐昱身边的眼线,便属暗卫或兵部亲随之一,从事发那日审讯到如今,有嫌疑的暗卫已然禁闭起来,却都没有招供,此时陶氏寻得,便能审一审可否有其他线索,以便找出这个细作。
然后,看看这细作之后,究竟是何人掌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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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之再到北院里去瞧齐昱的时候,太医正在换药。齐昱侧卧在床上,好似是睡着了才醒,见温彦之立在门边,便向他笑了笑。
太医收完一干用度,恭敬嘱托道:“皇上容禀,此药还需每三个时辰一换,且铁海棠毒性消退后,或有伤口肿胀发痒,皇上切切不可抓挠,需等两日后伤口结痂,开始脱落,自然就好了。”
齐昱垂眼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太医端着箱子告退了,温彦之一脸沉重地坐到了齐昱床边。
“方才龚致远来瞧过朕,说你去审那妇人了。”齐昱打量着他神色,侧卧着支起额头,“朕猜着,许是没甚么线索。”
温彦之叹口气,将那大户人家的故事向齐昱讲了。齐昱听罢了,好生思索了一番,忽而问:“你确定,那小儿子是……性子好?”
温彦之点点头,“陶氏说吕先生每日疯疯癫癫地讲,想必记得十全十,不会有错。”
齐昱皱起眉头,像是在沉思,过了半晌,轻声道:“温彦之,你可记得先皇驾崩之时,老靖王爷甚为哀痛……急火攻心,随君而去?”
温彦之略一回想,“自然,内史府札记里有所实录,怎的?”
齐昱勾唇一笑,“内史府……难道曹不韪没有告诉过你,内史府能见的实录,十有*都是假的?”
温彦之全身一震,惊得说不出话。
齐昱叹了口气,放下右手径自躺平了,就像想起了什么沉重的事,倏地笑了一声:“秦尚书那故事讲得好,心狠手辣那个,确然是先皇……总归你也记得镇南皇姑的故事罢,到后来能死得那么惨烈,落到史书上也是个抑郁而终,现下你且听着,老靖王六十多岁还能爬上智武峰拜佛,你能信他是急火攻心死的?”
“那……”温彦之只觉背脊发凉,“难道是先皇将老靖王给……”
齐昱抬头望着床梁顶子,并没有马上接上他的话,却好似是想起了旁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子,才幽幽道:“先皇生前最后那阵,朕带兵围了皇城,本以为……先皇要在龙榻前将朕骂个体无完肤才好,哪知道……他倒好像,是盼着朕去,早就知道了似的。从小,他没怎么待朕好过,只单赏过朕一样玩意儿,是个紫玉坠子,后来还被太子瞧上抢了去……朕同先皇,父子情分薄,后来又久在军中,向来只道他从不在意朕……可那夜里,他却是捧着朕的手,说早料到是朕,不该是别人……”
温彦之伸手去拉过齐昱右手修长的手指,轻声道:“皇上是个好皇帝,天命所属也。”
齐昱闷声笑了,拉他过来躺在身侧,“断袖还能是好皇帝?你今日嘴可甜,许是吃了蜜……”
温彦之由着他拉去,也苍白地笑了一声,听闻了他的话,忽有一瞬,想到今后种种,竟生出一丝悲凉来,只觉眼前一片乌黑,看不见前途。
这时候,齐昱又接着讲道:“先皇当夜里,同我讲了许多话……比他一辈子同我讲过的所有话加在一起,都多……关于镇南皇姑的,关于我母后,关于他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朕的皇叔们……还有些帝王琐事,最后他嘱咐说,曾有遗诏传闻,说永辉帝所传的皇位,并非给他……他那时候已然病入膏肓,说到此处时很惶惑,我此时方知晓,此乃他今生心病,直到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在说他的功德,他的政绩……他说该是他的,到现在该是朕的……他说,皇位之事古来就不该有应诏一说,谁能当皇帝,那是凭借各家本事,岂能是人能决断?这一点都不公平……直到,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说,他一生最为忌惮之人,便是靖王,今日他走,亦要带上靖王走,该是他的江山,他要交给自己的儿子,绝不再交给别人……还叫我放心……后来先皇薨殁,朕在宫中守梓宫护灵堂,是誉王来同朕说,朕才知道,靖王叔没了……”
温彦之感觉自己手心里的手指微微发凉,不禁又覆上一只手去握住,轻轻拍拂了一下。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齐昱惨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指,摇了摇头,“朕时常在想,或然朕不是先皇的儿子罢,为何他,太子,康王,当年都可以……随意就送姐妹出嫁他国,谋划多年杀害亲兄弟,朕却不行?莫非他们不觉得同根所生,是种福气?”
齐昱叹了口气,“靖王叔小时候还带我们去乡里放过风筝,齐宣那时候还小,落了牙站在村口看人家抽陀螺,踢毽子,那时候,太子在,康王贤王,齐政也在,晚上回去在宫里一起吃饭,先皇还给我们讲他与靖王小时候的故事……为何到后来,会是那般模样?……”
“……温彦之,你说这皇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