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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贤王得知自己被派去赈灾,心知自己没读过几本书,还不知要被地方上如何哂笑,忙骑了快马从城郊王府奔来,欲求皇弟收回成命。
齐昱坐在御书房里听翰林讲编纂之事,之乎者也听得正有些乏,能想见贤王来无非是说不想前去赈灾,怕才疏学浅丢了皇家脸面云云,便不怎么想见他。
“可皇上……小世子也来了。”黄门侍郎如是禀报。
齐昱突然坐直:“宣。”
翰林陆续告退,不一会儿,内侍便领着人进来了。贤王当先走着,焦头烂额都写在了脸上,他身边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穿着湛蓝色的釉锦衫子,人不高,却是走得器宇轩昂。
贤王单膝请了安,起身张口就道:“皇弟,淮南赈——”
“侄子给皇叔请安!”齐珏振声打断了他,恭敬跪下,脆生生道:“皇叔日夜为黎民操劳,披星戴月,我等后辈但见如此,未能赴鞍马之劳,十分惭愧,请皇叔治罪!”
虽齐珏说的也尽是些场面话,却是心知自己这一根筋的父王若直直开口不去赈灾,难免要惹怒皇叔,到时候詈骂起来,怕是难看。粉嘟嘟的小人儿转脸白了自己亲爹一眼,又一脸认真地看着堂上的皇叔。
贤王怔怔看着自己儿子,觉得有些口干。
齐昱真是乐了,向齐珏招了招手,“过来,皇叔看你长了多高了?”
齐珏立马爬起来,小腿儿撒欢地跑到齐昱身边:“回禀皇叔,昨日刚量过,有三小尺啦。”
“嗯,多日不见,也长壮了。”齐昱点点头,“近日读了什么书?”
说到此处,齐珏如数家珍:“这月里文坊先生开始教读《大学衍义》、《古文渊鉴》,阿娘想让武坊先生教我《孙子》,可先生说我尚小,未能领悟奥妙,便先启蒙念一念《五曹》罢了,学还得过两年。”
“你字尚认不全呢,当然学不了。”贤王在下面呛了他一声。小小个人儿,说起话来雄赳赳地,好似在藏书阁里点书,啧啧。
齐珏一向不太服得自己的爹,在家听他讲些歪理还是因为瞧在娘的面子上,且暂时打不过他。现下有皇叔撑腰,倒不甚怕,只把小嘴一噘:“皇叔,父王昨日还将《兰亭集序》记成了欧阳修写的,阿娘肚子都笑疼了。”
贤王在底下很是气结:“哎我说——”
齐昱不禁莞尔,一语双关打断了贤王:“珏儿,能者多奇才,你父王虽没读过几章《兰亭》,却也深知兵法之事,身手不凡。今后武坊先生讲不懂之处,大可问你父王。”
贤王听了这番话,倒愣住了。
兵法?……身手?……
他好生想了想齐昱的言外之意,遂皱起眉头,不再言语。
齐昱又同侄儿说了两三句,唤来周福行赏一二,嘱托了齐珏念学之事不可耽搁,甚至钦点了几册藏书,着人妥善送去贤王府邸。
临走时,很是深意地看了贤王一眼。
出来的路上,贤王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齐珏拉了拉他:“父王所思为何?”
贤王笑着拍了拍他脑袋,挑开了话头,吊儿郎当道:“父王在想你娘今日做什么给咱们吃,是藿香鲫鱼、粉蒸鸭掌,还是酱烧牛肉。”
三样皆是齐珏最爱的,六岁的孩子当即对此三样品评开了,再不管他父王在忧心何事。
贤王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着实叹了七八口气。
年初时淮南出了个事,说织造府遭了窃贼,闹了一阵后,外传是家贼拿了几件瓷器去卖钱,可誉王安插在淮南的眼线却报到皇帝跟前,说是织造府丢了一截永辉年间料子。
这料子不是普通物件,乃九龙锦也,是用来制作圣旨背衬的御用锦缎。
每个皇帝的九龙锦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永辉年间的九龙锦是金线滚银边的九条龙,到了先皇的明德年间,就变成了团线纹金的龙身并缉针作龙角,再到了如今的庆元年间,已制成了垫绣加撒针的龙鳞,龙眼与口舌皆是白红珍珠洒粉,很是精美。
丢了这九龙锦,事情就大了,这偷盗之人想行变卖之事的可能性太小,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可能性却很大。
可查来查去到了今日,也还是没有个头绪。
贤王很纳闷儿:要造反,为何要偷皇爷爷那时候的九龙锦?偷先皇的不也好些吗?
本王不是很懂现在的反贼。
听说昨日皇帝去了誉王那里,也不知所为何事。可誉王的钦桦宫历来掌管皇家眼线的情报和不能在紫宸殿上向百官吐露之事,思来想去,与那九龙锦之事必有关联。
只怕,此次赈灾没有那么简单。
贤王走后,齐昱派人去请了蔡大学士。
毕竟贤王着实有些不学无术,淮南一地的乡绅、学究亦不少,到时候要筹措赈灾粮款,三两句说不到一处去,也是难办,还是需要个学识渊博的,前去辅助一番。
想到此处,他又思索起了赈灾一干琐碎,一时也没做旁的事情,只端坐了,等蔡大学士。
唰唰。
唰唰唰唰。
齐昱皱着眉扭过头,见温彦之正跪坐在一道九折的秋菊屏风后,卖力地使劲写着什么,十、分、投、入。
齐昱无奈:“温舍人,朕甚么都没做,你究竟在记何?”
温彦之被此言打断,只木木地向堂上伏了伏身,道:“微臣记载属实,便是陛下甚么也没做,等蔡大学士。”
——不做事也不行?!
齐昱面上笑着,只觉自己一口血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当然不能吐血,不然一定又会被记下:庆元某年某月某日,帝徒坐高台,甚么也没做,只吐了口血。
齐昱用尽全身力气,放下了手里的玉麒麟镇纸,又默念了百八十遍金刚经,终于随手拿起御案上翰林留下的一本新编来。
——看书!朕让你记!
温舍人抬眼瞧了下堂上,眨了眨,又垂下头来,默默记上:“帝思毕,阅《庆元美人录》。”
嗯,不是很懂现在的皇帝。
这种美人书,应该拿回寝宫看才对。
午膳传来御书房时,蔡大学士刚好领了陪同贤王的皇命,踌躇满志地走了,眼见是很想做出番功绩的模样。
齐昱揉了揉额头,只求数日后别收到蔡大学士被贤王怄死的折子就成。
可想也无用,来者自来。齐昱起身移步内殿,用膳。
温彦之亦紧随其后。
“温舍人,”齐昱顿了脚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起居舍人镇日跟着朕,都不吃饭?”
从前倒是没注意过,现在想想,的确没见过左舍人离职吃饭。
温彦之就地跪下:“谢皇上垂询,内史府的吃食与各部官员不尽相同,多是见缝插针。”
“哦?”齐昱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们都吃甚?”
温彦之从怀中掏出两根纱布包着的小棒呈上,面无表情道:“回禀皇上,内史府为让我等舍人专心追随皇上,特制了百米酥,可随时食用。”
百……米……酥……
齐昱接过来其中一个,一层层揭开纱布,糯米的香气便扑鼻而来。但见手中之物好似端午的粽子,却在外壳裹了一层薄薄的酥脆,隐约可见里面的红豆、薏仁、花生等,不难想见其甜香之味。
方便是真方便,掏出来两口便咬了。
“你们就吃这个?”每日都是一样的,不腻么?
温彦之左手拿着另一个小棒,讷讷道:“回禀皇上,这个是有肉的。”然后又掏出两个,“这个有浆果,这个有蔬菜。若有特别想吃的,也可向内史府的小厨房说。”厨子人很好,都能做成小棒棒。
齐昱:“……”没想到还挺丰富。
看来是自己瞎操心了。
他点点头,进了内殿,端坐桌边,静静享用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菜肴。
青菜脆豆腐,鲍鱼酥,咸烧猪肘子,菠菜炒——
唰唰唰。
唰唰唰。
“……温舍人。”
“微臣在。”又跪下。
“朕的菜肴,御膳房已仔细记过了。”
一阵沉默。
“回禀皇上,并非御膳房记过的,您都吃。”
“……嗯?”
温彦之伏着身子:“皇上一口苦瓜也未用,微臣记载属实。”
“…………………………”
挑食也要管?!
大太监周福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家皇上像是很想将手边那盘苦瓜糊到温舍人脸上。还有手边那盘酱肉。还有手边那盘清蒸黄鱼。还有——
“朕怎么没吃。”齐昱突然出声。
周福:“???”
齐昱勉力吃下碗中的菠菜,颤着手夹了红玉盘子里的一大簇苦瓜,送入口中,生硬地嚼碎,费力地吞下,道:“朕也要一,样,样,才,能,吃,过,来。”
周福:“!!!”
内侍宫女:“!!!”
御膳房端来的苦瓜皇上从来就没吃过,今日怎么……
齐昱铁青着脸,又夹了一簇苦瓜,送入口中。
吃,怎么能不吃。
否则实录里,他齐昱又是个枉费人力、浪费粮食的昏君。
温彦之点点头,神色依旧肃穆,“是微臣疏忽了。”
然后埋头,提笔,唰唰唰,唰唰唰。
宫里的钟敲到申时,温彦之从御书房告退,到内史府交了一日的起居实录,各方说了几句话,便徐徐地打乾元门出宫。
刚递了牌子,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回过头,只见个六品模样的小官,正从后面赶上来。
温彦之仔细分辨了下,才想起这人是龚致远,澶陇人士,四年前乃是与温彦之同科高中,尚算交好,后分去了户部做主事,便很少碰见。
龚致远抬手问了安,欣喜道:“温兄,很久不见了,听闻兄台迁升舍人,御前录史,恭喜恭喜。”
温彦之忙道不敢当,户部才是日理万机云云,亦勉强寒暄了数句。
两人一道出了宫门,龚致远往城南指了指,“温兄,难得碰见,便一同用个闲饭罢了。诸多同科都很是想念温兄,亦怀念从前启诗作赋的日子,今日恰好我等在溪花楼定了饭局,温兄便随我一同去,大家吃酒热闹一回。”
温彦之抱拳谢过,何尝不知龚致远口中的“我等”,便是当年同科中混得不错的那一路人。如今虽都是小官,却也算身处六部、五寺要职,将来前程似锦,不可估量。
“龚兄,”温彦之神色依旧刻板,只徐徐道:“今日温某身体不适,去了反而扰兴。龚兄与诸位同科好生玩乐,温某先告辞了。”
说罢便再抱拳,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哎?”
龚致远愣愣地看着温彦之越来越远的背影,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当年那个逢酒必约、呼朋唤友的温彦之吗?怎生一个好生生的公子哥,竟变成这模样了……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齐昱迈出御书房的门槛,只觉伏案整日,头已经有些晕了。而今日结束政事尚早,已是极为难得。抬眼见霞光镶着天色,云层叠叠,亦是很久没有见过的景象。
没做皇帝之前,兄弟们人人都想做皇帝,不惜猜忌、疑心,相互拉扯陷害,阴谋阳谋、明计暗计,一路走来鲜血白骨,亲情枯槁得像是朽木,却都直直盯着那紫宸殿上金雕玉刻的宝座。
一世圣极荣华,万民朝拜,俯仰之间,谈笑苍生——这是他们心目中的皇帝,为此不惜千军万马,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最后也不知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还是为了对得起那些消散在路上的人。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齐昱面前的仅仅是沉寂的重楼殿宇,高高的宫墙,和宫人陆续点上的一盏盏莹黄老旧的宫灯。
“皇上,”周福从偏殿快步走来,轻声禀报:“誉王殿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