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卧底

贰零肆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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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刊有《上海撤退之声明》的旧报纸在风雪中狂舞,此前的慷慨激昂、血肉硝烟似乎全化作了上海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在一夜之间就落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惨白惨白。

    上海依然是上海,虽然白雪皑皑、饱经战创。这一个月与上一个月,唯一的不同就是再也听不见炮声、再也不看到飞机,各处遍插的米字旗、星条旗、三色旗都收了起来——中日双方的飞机不会再误炸,黄浦江上各国军舰也不用大晚上吊着大灯,还有就是早前关门的舞厅终于重开了,逃难的百姓塞满了救济所施粥站。

    战后萧条的街市上,‘叭叭叭……’的汽车喇叭声回荡在英租界大马路,如今的老司机已鸟枪换炮,雪佛莱出租车成变奥斯丁私家车,身份也从强生出租车公司的职员变做海军上校李孔荣家的司机。以前的朋友晓得他攀上了高枝,不敢再开什么玩笑,路上的汽车听见他的喇叭声,也会让车——看,奥斯汀!租界的洋人都坐这种车,常委员长也坐这种车,谁晓得里面坐的是洋人还是华人,还是达官贵人。

    车轮压在路面的积雪上,雪水浸湿了轮胎。奥斯丁在大马路匆匆转了个弯,后坐上的蒋秀玉差点撞到了头,不过她也顾不上这些了,现在徐佩佩正在医院里生孩子。周应聪的妻子王思孝早就跟着海军撤到南京去了,李家出人意外的没有来,而徐家之主徐老先生虽不再有做妾的计较,却嫌女儿未婚生子丢人,只让二女儿过来照顾。徐小欣也就十七八岁,什么都不懂,事情还得她这个姐妹淘撑着。

    “到了没有?!”蒋秀玉看了看表,很不耐烦的问,她是刚从百代唱片急急跑出来的。

    “到了,到了。”老司机脚下油门一直踩,他现在是在绕近路,喇叭一直狂按,很快,窄窄的小路过去,维多利亚疗养院就在眼前。

    “生了吗?生了吗?”奔到产房的蒋秀玉看见门外的徐小欣,急的气都喘不过来。

    “在,在,还在里面……”徐小欣也在跺脚。医生此前说胎位不正,生了一个多小时都没生出来,刚才还能听见阿姐的叫唤声,现在可就没什么声音了。

    “哎!”见徐小欣一副着急的模样,蒋秀玉包一扔直接冲进了产妇,里面护士想赶她出去,却被她快步走到了产妇里。此时的徐佩佩已经精疲力竭,她上去抓住徐佩佩的手就骂道:“姓李的都是王八蛋!别怕,我在这儿。”

    女士生孩子没有家人陪同,见蒋秀玉和徐佩佩关系非同一般,在洋人医生的准许下,她终于留了下来。“密斯李,你应该再做一次努力……”洋人医生又开始了她的教导,徐佩佩髋骨不宽,又没有经验,加上胎位不正,生产尤其困难。

    “别听洋人胡说八道。”蒋秀玉英语不好,可她只觉得洋人没准谱。她道:“里面缩的时候再用力,不缩的时候就别费劲。知道……知道划船吗?你以前不是说你划过船吗,手拉在床沿上,好,对,就这么拉着,一会用力就往胸前拉,脚再蹬出去、蹬出去。用力的时候一定要长,记得,用力的时候一定要长……,

    什么喊啊叫啊怕啊的,都不是事儿。佩佩,你听明白没?听明白没有?”

    洋人医生说的西式科学生产法,蒋秀玉教的划船法,她与徐佩佩亲近,即便不是医生,眼下徐佩佩也是听她的。唠唠叨叨中,徐佩佩又感觉到了宫缩,她慢慢开始按照蒋秀玉教的开始用力,她一用力蒋秀玉和医生立刻就察觉了,英语和汉语同时在她耳边叫着,嘱咐她要怎么生。

    产房里又喊叫起来,停好车上来的老司机听到蒋秀玉的声音居然在产房里,奇怪问道:“蒋小姐难道进去了?”

    老司机不问还好,一问徐小欣就委屈的淘哭起来。“王先生,阿拉阿姐要疼死特了……”

    徐小欣好几个月前就来了上海,对李徐两家之间的事情知道不少。李家大太太遇难死了,李先生又接连升官,开始李家还对阿姐还好,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家忽然变了态度。她后来偶然才听周太太跟别人说:李家给李先生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说是要娶过来做正房。这事情她知道后一直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现在见阿姐生小人李家的人不见一个人,当即忍不住哭起来。

    徐小欣的担忧老司机也早就看出来了,虽然他喊徐佩佩叫太太,可这个太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变成二太太。只是李先生上个月忽然要他买一辆车,有多贵买多贵,他又觉得徐佩佩这个太太还是当定了——李先生看上去虽然客客气气,可处事情却是执傲的很。

    产房外徐小欣哭哭啼啼,老司机温言相劝,产房内则是一片喊叫,徐佩佩已经喊不动了,蒋秀玉和洋医生却在大叫‘用力!用力……’。终于,半个小时后,‘哇’的一声,产房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徐佩佩已经是虚脱了,可婴儿的哭声却让她又恢复了些力起,她使劲道:“我看看……”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泄了力气,好在见她伸手的蒋秀玉明白她的意思,她将被护士小心包裹好的婴儿抱了过去。“洋人刚才称过了,七斤一两,真是重啊,”蒋秀玉笑着道,却没说这是个女孩。

    “是女孩吧?”蒋秀玉的笑容里,徐佩佩隐约看到一些惋惜,而再看皱巴巴孩子的眉目,她这个母亲感觉到了这是个女孩。

    “嗯,是女孩。长大一定像你这么俊。”蒋秀玉笑道。

    “嗯。”孩子闭着眼睛一直在哭,徐佩佩又不安的看向了洋医生。

    “密斯李,她很建康,除了体重太轻。”维多利亚疗养院服务的全是洋人,洋医生也没见华人婴儿,她只能按照白人婴儿的标准来衡量。

    “啧啧,还太轻,”蒋秀玉乍舌,徐佩佩这种小身板能生出个七斤的娃已经很吓人了。她不看洋人,只道:“别理那洋人,咱们不是猪。孩子他爹那边要告诉他吧?”

    “嗯。待会就打电报。”徐佩佩笑起来,目光却见孩子被护士抱走了。

    “也不回来成婚,还让你一个人生孩子,真是个王八蛋!”蒋秀玉骂了一句。“他有什么事情大不了的?他不是有钱吗,坐飞机回来就十天的事情,请一个月假难道不行?还说买辆洋汽车心疼你,女人光用钱哄就够了吗?真是的,下次我见他非要骂他几句不可……”

    蒋秀玉唠唠叨叨,徐佩佩听着听着居然睡着了。她也不是不担心女孩,只是李孔荣很早就来信说要一个女孩,还说他最喜欢女孩儿。

    *

    上海仅仅是初雪,在德国北部的佛伦斯堡,波罗的海吹来的寒流已将整座城市深埋在大雪中。汽车已经开不动了,火车勉强能行,街道上常有一些轻快的马车载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缓慢驶过。李孔荣以及其他中国海军学员自然不过圣诞节,但在这个人口不到七万人的小城,圣诞节前的新年气氛却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热闹和温馨。

    现在,四十八名海军学员不管有没有在柏林完成德语课程,都转移到了这里,他们中大多数人将上普通的海军课程,唯有李孔荣和林准这两个内定的艇长上高级课程。这对林准来说这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可对李孔荣来说这实在是糟糕透了——因为,不管是他,还是李孔荣上校,都没有学过船舶驾驶课程。

    其实按照英国皇家海军的传统,轮机军官无论无何都不可能成为舰长或者艇长。航海专业就是航海专业,轮机专业就是轮机专业,便如驱逐舰舰长最多只能是驱逐舰队司令不可能是战列舰舰长一样。只是,民国海军并不是英国海军,关系的作用会打破一些潜在的不为人注意的传统,加上他本身就是以熟知德国潜艇的人才面目出现,再考虑到他与德国海军的关系、与孔祥熙的关系,这才准许他从一个轮机变成艇长。

    程序上是没问题了,可欠缺的那些课程要补上。天文、地文、航海、罗经、理化、数学、力学,轮机……,这些课程都是航海专业必须掌握的。海校里加上实习需要八年四个月学习这些课程,可现在他却要在三个月之内掌握。虽然李孔荣少校的记忆里有一些东西,可航海课程的核心:驾驶、引港、船艺、避碰、航泊测算、信号、舰队编队、枪炮、鱼雷,以及巡洋,这些都得从零开始学。

    出医院之前李孔荣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危机,可那天忽然听见底下的海校生正在讨论校对罗经,他这才心慌慌的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就要学,对于他这个文科生来说,除了航泊测算,其他大多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于是他只得捧着几本书开始日夜背咏。

    枯坐在房间里,他正在背诵号灯能见距离时,林准这个家伙喜气洋洋的找来了。

    “电雷学校马上就要倒台了!”林准笑着说道,他手里拿着啤酒和几根生肉肠——德国最好的肉是拿去作生肉肠,这些肉塞在肠衣里全部生吃,开始时大家吃不习惯,吃了几个月也能吃出些香味来。

    “是吗。”李孔荣刚好背完了一节,肚子也饿了,不客气抓起肉肠就大嚼。

    “是。欧阳格听说要……”林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好像是说判了死刑。他一死,电雷学校可不要垮台吗。”

    “那也是他活该!”李孔荣倒不可惜欧阳格,这本就是个毫无节操的小人,办电雷学校也是因为看出常凯申想找人取代闽系海军。自从办了电雷学校,欧阳格的好大喜功和贪鄙就曾引起常凯申的不快,可因为他的靠山、CC系的陈立夫、陈果夫求情,这才没有被端掉校长位置。那次求情保住了校长之位,可白卯口水雷失效——按照历史应该是马当要塞水雷失效——立即让常凯申直接批手令将其逮捕。

    “本就是活该!”林准喝了一口啤酒,因为天冷,这酒冻的他直打哆嗦。“水雷别看简单,拱北兄也是造了好几款,吃了教训才造出海丙式、海庚式。他那水雷就只是弄一个洋铁桶,塞上些炸药,再装上几根电线,报给军政部是五百块一枚,实际怕一百块都不到。”

    “一百块?”李孔荣听的也吃惊。金山卫的水雷据说是四百块,欧阳格的才一百块。“你听谁说的?真一百块,贪了这么多?”

    “一百块是咱们的人估计的。这种水雷短时间有用,长时间肯定没办法发火。”林准忽然化身水雷专家,为海军去一大敌而高兴。“上个月日本人就是这么上来的。你说要是他水雷有用,登陆的时候陆军听到动静马上集结开火,日本人现在能这么快打到南京城下吗?”

    与历史有些不同,虽然日军从白卯口登陆,可毕竟上来的只有一个半师团;同时相较于历史,在日本国内其他师团未到前,日军整体兵力比历史上少了两个师团,这就使得国.军撤退更为从容,到最后重藤支队和16师团居然有被国.军包围吃掉的危险。现在,因为日本国内动员的五个师团陆续投入了战斗,锡澄线不得不放弃,日军此时已是半包围南京了。

    常凯申会不会依照历史让唐生智这个庸人死守南京李孔荣已经管不着了,他只是将日军破城必定屠杀的消息传了回去,不但传了回去,他还化名写了一篇文章投给了大公报以及其他各大报:主要论述淞沪会战时国.军的战术得失,该赞扬的赞扬,该打脸的打脸,另外还断言日军占领南京后为削弱我国军民的抵抗意志,必定屠杀报复。至此,他就和国内的战事基本就说再见了,眼前的航海课程、潜艇,以及瑞士新注册的(军火)公司才是他的主业。

    “电雷学校好像又派出人来德国实习了。”没提国内的事情,李孔荣忽然想到上次去大使馆听程天放说国内又有海军学员出来实习,他料想这应该是电雷学校派出来的。

    “是。上个月过来的,电雷学校在德国买了鱼雷艇。我们离开柏林的时候他们正好到。”林准又灌了一口冰啤酒,“欧阳格一死,这些人说不定要归我们海军管,你知道吗,里面那些个都是我们开除的。”

    “开除?”李孔荣初始不懂,之后却忽然想到了,“是去年轮机四班的吧?”

    “是,就是轮四班的。我们开除了,欧阳格却拣了起来,还专门收外省的,福建的一个不要。这些人可恨我们了,要是我们把电雷学校接收过来,这些人……”

    “这些人怎么?难道再开除一遍?”李孔荣问道,“其实电雷学校不接受的好,里面全是复兴社的人。这些人我不知道你,我看着就讨厌。”

    “邱仲明那几个也入过复兴社。”忽然间,林准说了一个秘密。

    “邱仲明?”李孔荣惊讶了,他一直觉得邱仲明不错,没想到他也是复兴社的人。

    “是。和轮四班那些一起入的,不过后来退了社,这才没开除。”林准说道。“你呀,要小心些。”

    “居然是这样!”李孔荣脸上平静,心中却猛然一震,他还想将邱仲明几个培养成亲信,不想他们曾经是复兴社成员,虽说已经退社,但万一是假退社真卧底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