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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庭川知道自己这方在大胜之时决意放弃时,气得迂腐脾气又犯了。他推掉了盛铭的一切盛情邀请,连那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都拒之门外,外人问起了,王庭川的小厮都说“我家驸马正在给陛下写奏折。”
不问而知,这奏折定然是十分激烈。当王庭川熬了两天两夜,写完了一份万言书之后,黑着一张脸来到盛铭的府上,看着那些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压低颤抖的声音说:“盛刺史,此时要紧,叫这些小娘让一让!”
盛铭一改往日对王庭川巴结的样子,继续斜靠在胡榻上,目不转睛看着舞姬,口里闲闲道:“王驸马,稍安勿躁。”
王庭川冷笑道:“我不知盛刺史怎么想的,但这情形,我是一定要劝谏陛下的!”
盛铭笑道:“欸,连杨将军都听陛下的旨意决意退兵了,王驸马又何必执拗呢?”
王庭川把他上奏的万言书放在盛铭的案几上:“这是我叫人誊录的副本,你瞧一瞧。弃守黄河,就是置洛阳于危地,就是把淮河摆在敌人的眼前。陛下此旨昏聩之甚,不知是朝中那个奸佞竖子的主意。我身为王氏大族,又是陛下的姑丈,不能不为百姓一呼!——至于杨寄,我一会儿也去找他,他食朝廷俸禄,不能这么轻率!”
盛铭付之于一声冷笑。
王庭川还未及去找杨寄,杨寄在雍州的公馆,却突然得到了他暴卒的消息。
“暴卒?!”杨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着送讣告的人不放,“说清楚,什么病暴卒?”
送讣告的被他铁钳般的手抓捏得生疼,眼泪都要迸出来:“将军饶命!小的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知道这个?医士说有吐泻的症状,大约是时疫?”
来人逃跑般送完讣告就溜号了。沈岭道:“还没到夏天,哪里有时疫!”“说是时疫,除了掩饰暴卒,还有什么用意?”杨寄问道。沈岭忖了忖说:“可以以避免疫症蔓延为名,不停灵、不祭祀,直接焚化!”
果然,杨寄匆匆赶往吊唁时,染了“时疫”的王庭川已经被烧成了一坛子灰。盛铭在灵堂外,腰系白布,拿帕子掩着口鼻,连悲伤的神色都没有,淡淡说:“时疫会过人。我视王驸马如手足兄弟,也不忍心,但是又有何办法?已经快马征求了公主的意见,公主也是同意的。”
杨寄想着王庭川鼓着那只粉红色的鼻子,笑得和风朗月的君子模样,心里突然酸酸的难受。他咬着牙,目光四处巡睃,欲待问什么,正好看见沈岭伸手,驱赶着一件衣服上的苍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王庭川生前所最好穿着的那件宽宽的鶴氅?沈岭沉沉的目光抛过来,盛铭冷冷的声音也传过来:“二十万人全在黄河沿线,就算是缓缓撤回,也不能没有口粮,闹起哗变,这支三家军,只怕要内讧啊……”
他在威胁,军队的口粮是命脉,而这条命脉,握在他盛铭的手中。杨寄浑身一激灵似的抽搐了一下,抬眼望着盛铭,这位雍州刺史依旧是那漫漠无情的公子哥儿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杨寄转头拉回话题:“不过,王驸马去世得蹊跷,要给永康公主一个交代吧?传驸马身边伺候的人!”
盛铭笑道:“怎么,杨将军还想断狱不成?某劝将军……”
杨寄摆手,一副蛮横的样子:“断什么狱?我只要真相。没那么多闲工夫慢慢问话。——拿烧纸的那只火盆来。驸马身边伺候的人,给我一个个把手按火盆里,疼了,自然知道什么说什么了!”
王庭川身边的人一个个失色战栗。眼见杨寄一使眼色,他身边那个胳膊壮实的亲兵校尉唐二便土匪似的抓过一个小厮,当即用火棍压着小厮的手就往熊熊的火堆里摁。那小厮无力挣扎,眼见手离火苗还老远,已经尖叫起来:“将军饶命!驸马写完奏折后,是盛刺史那里的歌姬伺候汤水的!”
唐二毫无怜香惜玉的模样,当即窜进后院,从伺候王庭川的那群女子里,揪出那个模样稚嫩,而有一副好歌喉的歌姬,扯得鬓发凌乱,衣服不整,也拿烧火棍摁着那只纤纤小手,而火盆里,杨寄冷着脸撒下一把纸钱,祷祝道:“王驸马,若是你在天有怨气,不妨此刻为自己报一报仇吧!”
火盆里顿时窜起尺余高的火苗,颜色泛青,异于寻常。那歌姬花容失色,目光转向盛铭,哭泣道:“郎主,奴婢只是从命而已……”
盛铭见杨寄一直盯着自己看,最后笑了笑:“小娘胡说八道,就该烧杀!杨将军素来见机,所以才有今天。盛某一直佩服将军的明智,此刻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来将军也知道轻重缓急。”
杨寄挤出笑容,点点头说:“是!刺史的部曲全在雍州,我这里散碎的亲兵不足十一。杨寄岂敢不见机?”
盛铭呵呵一笑,拍了拍杨寄的肩膀:“甚好甚好!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既如此,我们谨遵圣旨,省得建邺方面不安;再杀这下毒的小娘,为驸马报仇;最后帮公主把驸马的斋事做好,省得公主牵挂。日后朝中封赏,杨将军大破北燕,自然是首功。”
沈岭在旁边,搓了搓王庭川的那件鶴氅,朗声笑道:“盛刺史说得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将军应当从善如流才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给杨寄消化他奇怪的表情的时间,才又说:“雍州刺史的部曲多半在城外,将军当日被迫留在雍州的人也在城外。”
盛铭愣了瞬间,转身想夺路而出,可他素日醇酒妇人地消磨光阴,不仅身材肥胖,行动滞缓,而且骨子里虚弱得很,被杨寄一脚一扫,顿时一个狗啃泥倒在地上。杨寄橐橐几步上前。盛铭已经翻身过来,以手做脚倒爬了几步,突然脑袋撞到了一座灵棚上,竹子搭的棚架晃了几晃,一根白幡从天而降,正落在盛铭的脸上,他惊弓之鸟一般,尖叫了一声,双手乱舞,把那覆面的白幡舞了开来。
杨寄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盛铭身上缠裹的那条白幡,笑道:“王驸马在天之灵看着你呢,盛刺史!这个季节,没听说哪里有时疫。而他的衣服上有血迹,所以招苍蝇,对不对?那小娘没有招供说下毒,你却知道,因为确实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盛铭强作镇定:“杨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敢把我怎么样,你还出得了雍州城?!”
杨寄呵呵笑道:“你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我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脸皮早就撕了,不指望黏贴成原状了。我本就是个赌棍,就此赌上一条命,我也不觉得不值。你的部曲里,有我从凉州带来的人,他们是喜欢你还是恨你?你懂的!外头那些忠心的,也要先想法子破雍州的城墙,他们破不破得了雍州城?你也懂的!我点起烽火,北府军里最快的轻骑兵星夜驰往雍州,一夜而已,要夹击你的部曲,是北府军厉害还是你的部曲厉害?你更加懂的!”
盛铭突然觉得杨寄那张俊秀的脸庞,扭曲起来、充满杀气的时候,竟然格外恐怖。他战栗着,挤出讨好的笑。杨寄已经抽出刀:“雍州城外,子民们求你赐一口饭,给一块休息的地儿,吝啬不肯的是你。抓人做你私人的部曲,离散人家的骨肉,也是你。戕害驸马,毒杀朝廷世族的大员,还是你。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杨——”
“寄”字未曾出口,杨寄一刀剜心,比杀猪还来得利索。他淋淋漓漓地握着一把从那罪恶的胸膛里掏出来的血肉,对灵堂里那坛子骨灰道:“王驸马,我替你报仇了!”
沈岭不言声,从一旁拿过一个祭盘,他是屠户家的儿子,文弱的模样,却对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丝毫不会怯场,亲手从杨寄手里接过那一对散发着腥热气息的血肉,郑重其事地举盘齐眉,供奉到了王庭川的灵前。他的心中也在默默祷祝,当日算计王庭川,却不料酿成今日死生诀别。沈岭喉头“啯”的一声,谁都没有看见他流下的泪水。
当沈岭重新转回头来,云淡风轻地对杨寄说:“将军,这样的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杨寄点点头:“我带的所有人、王庭川的所有人,全数跟我去盛铭府上!”他眯了眯眼,看着一阵阴测测的风吹过,那数百条白幡随风翻飞。杨寄挥了挥带血的刀:“速进杀人叛贼盛铭的府邸,灭满门!”
你死我活而已。盛铭家下部曲,三成是当年杨寄从凉州带来的,被迫卖苦力,如今本主来了,念着杨寄素来的爱民如子,纷纷倒戈。而盛铭自己的部曲,又怎及杨寄北府军的力量?十个战一个都不够被杀的。
当杨寄在盛铭府邸的门外,看着府里冲天的火光,听着里面盛铭的家人在烈焰中哭嚎的声音,他看了看自己的刀,上面的血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又一滴一滴流下刃尖;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傍晚时分,他的双手沾染着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棕褐色,被斜照的夕阳折下来的屋宇的阴影挡着,使那双手变作了漆黑。
他恍惚地想着沈岭一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子里嗡嗡的。好半日,才突然从越来越低微的哭嚎声里,分辨出沈岭的话音:“将军,既然做下了,就不后悔。占雍州,保凉州,再下荆州,边塞倚仗将军的北府军,西北三大要地净在将军掌握。实力在此,连同建邺,无人敢轻易犯颜!”
杨寄茫茫然看着他:“二兄,你是说,我日后又能走一条新路?”
沈岭微微地冲他一笑:“虽然不是坦途,但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走到的,是最光明的彼岸。”
杨寄又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好是污秽,不由用拇指对搓。沈岭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看,说:“此手当执天下权柄!”
他似是要向众人表明心意,捧着杨寄的双手,缓缓向杨寄跪了下来。
风猎猎而过。奇异的寂静中,杨寄看到他四周的人都像沈岭一样,对他伏低了身体,行了恭敬的大礼。他在奇异的错乱感中突然觉得醍醐灌顶——原来,抢到的,就成了他的,名分便也水到渠成!
这,是乱世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