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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目光一跳:不要他翻脸,要他做什么?他知道底下该是重要的关节了,不由双目直视桓越,认真地谛听。
桓越见他灼灼的眼神,似乎带着热度,心里不由一热。他喜好南风,在朝中不是新鲜事,他自己也不避讳,反觉得自己颇有竹林雅士的特别之处,一直颇为自得。卫又安长着一张好脸,但性格谄媚柔弱,又愚昧势利,如不是床榻上乏人,他也不想要。面前这个,长相略有些市井混混儿的邪气,可是别有可爱之处,若是榻上由杨寄这样的威猛男儿来做主,自己倒也心甘情愿为他的孺子牛。
不过,此时毕竟是谈正经事的时候,桓越收摄心神,微笑着说:“历阳是我的地方,也是自来攻打建邺的绝佳之处,建邺的战船都在我手上,那边搞江防,光光打桩设铁索,就不是三五天的工夫。我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但是,过了采石矶,建邺城墙却不大好破。当然,我也可以围困建邺,只是这样会伤着百姓,我于心不忍。若是你能为我大开建邺四座城门,任我长驱直入,打皇甫道知一个措手不及,我便可奉圣驾回宫,铲除皇甫道知,架空庾含章。到时候,你自然是我最大的功臣,你与老婆孩子团聚自不在话下,我还可以加你万户侯,让你风风光光过一辈子!”
好诱人的饵!
杨寄边听边琢磨着自己应该演出来的表情,他心动也确有些心动,但只是瞬间的事。自从被迫跟着那倒霉背晦的皇甫道知,自己和沈沅受了多少害!报仇雪恨,他自然是想极了!但是,沈岭跟他说过,成就大事的人,首要不是看情面,而是看形势;也说过,桓越这个人未必能成大器。昨日一仗下来,结合那时赌樗蒲对这人的相看,杨寄深觉沈岭说得准确!
如果桓越并不靠谱,跟着他干,便是把自己和一家置于输率更高的风险之中。
杨寄等桓越说完,自己的表情也已经想好了,他瞪着双眼,微微张着嘴,震惊而又向往,应该拿捏得刚刚好。
桓越讲了半天,觉得有了应有的效果,心里也很得意,问道:“杨兄弟,你觉得呢?”
嘿!连称呼都变了!杨寄故意嘬牙花子又忖了忖,才一拍大腿说:“对!皇甫道知那个王八羔子,那时还打我老婆,还动她的心思!我都恨得想吃他的肉!”
桓越笑道:“那个小人心胸狭窄,阴险毒辣,朝野闻名的!换做我,朋友之妻不可欺,这样的事真是禽兽才做得出来。”一阵风吹过,杨寄的一缕湿发没有梳好,从额角垂了下来。桓越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掠到耳后,言语不自觉地变得深情脉脉:“我这人,其他优点不敢说,只不过爱惜人才,愿意学周公一饭吐哺,一沐三握发。”
杨寄又开始生鸡皮疙瘩,咬着牙强迫自己要把戏演足,说:“可是,我若不能建些尺寸功劳,回到建邺,只怕自己要先死掉了,如何帮助桓公成事呢?”
桓越说:“这我自然也想过。历阳虽是冲要之地,但毕竟只是一座城池而已,我的手脚也施展不开。我准备继续向西攻占,将建邺做环围之势。除却荆州是陶孝泉的领地,他是庾含章的人,大约会好好观望,等候他主子的意见;其他地方,自从江陵王等四藩王落败,大部分便为我父亲所掌控,我一路过去,他们大约也只会象征性地抵抗两下。所以,我就把历阳交给你,你到朝中说,把我打得败逃出历阳,此功不可谓不大了。”
杨寄想了想,觉得可行,得寸进尺的想法又来了:“我帮桓公掌握历阳,转日桓公攻建邺,再把这块宝地还给桓公,自然是顺水推舟。但是我其实是个光杆儿校尉,手下的人都是姓皇甫和姓庾的,我又要回建邺论功,为桓公开城门,桓公放心我把历阳交给他们?”
桓越道:“我早想过了,你带来的人要清理。曾伯言是条忠诚的老狗,必不能活,他手下用着自己的亲眷,也不能留。然后你向建邺要求增兵,在秣陵征丁的是我家的部曲王谧——他,你认识的,他也一直极力向我荐你呢。”
杨寄有些瞠然,紧张地权衡着,若是要听桓越的话,自己将要做的事有多大风险,又要承担怎样的心理压力。
桓越却不容他多想,伸手一拉他的手:“来。我们一起面君去。”
杨寄来不及多思虑,几乎是跌跌撞撞跟着到了衙署最大的厅中,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小皇帝。
小皇帝头戴着远游冠,着一身衮服,跪坐在正中的毡褥上,规矩地一动不动,两边有黄门侍宦,有侍女,阒寂无声,但也死气沉沉。一旁一个五十多岁样貌的宦官扯开干巴巴的嗓子,喊道:“虎贲校尉杨寄,觐见陛下。跪行面君礼!”
杨寄不敢细看皇帝模样,下跪稽首,行了大礼。小皇帝对这套程序还是烂熟于心的,抬抬手说:“诏免。”
那老宦官便拖长声调:“免——”
杨寄站起身,实在忍不住好奇,抬眼望了望那个十岁的小皇帝。小皇帝的远游冠上没有垂旒,样子看得好清楚:一张圆胖脸,雪白_粉嫩的,眉毛和蝌蚪似的稀稀淡淡,眼睛无神,和鼻子分开老远,嘴角不时抽搐性地张大一下,似笑非笑。这副模样,真像杨寄他们里坊中那个傻子……
桓越躬身道:“启禀陛下,虎贲侍卫杨寄一心为陛下分忧,愿意助陛下回宫。”
“回宫!……”那个傻子皇帝眼睛“噔”地一亮,终于有个听得懂的词儿了,他笑咧开嘴,一滴口水从嘴角长长地挂了下来……他身边那个老宦官,急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帮小皇帝把口水擦掉。
桓越又道:“请陛下下旨,清君侧,斩佞臣,处决建德王皇甫道知。”
小皇帝拍拍手,“咯咯咯”地傻笑起来。桓越微微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绢:“请陛下盖玉玺吧。”玉玺就挂在皇帝的腰间玉带上,桓越见小皇帝傻乎乎半日没有动静,而身边的老宦官也低着头,握着拂尘,一言不发,他不由眯着眼睛,几步上前,伸手就去夺:“请陛下用玺!”
他用力很猛,大约是把皇帝的腰弄疼了,小皇帝从一脸笑变成了“哇”地大哭:“翁翁!护驾!翁翁!护驾!他又抢朕的裤带!”他身边那个老宦官,大约从小带着傻皇帝长大的,也有感情了,面露不忍之色,阻止道:“桓公!陛下自然会用玺的,请桓公轻些,别吓到陛下了!”
桓越一瞪眼,把那老宦官拽倒在地,怒骂道:“怎么,你当皇帝对你言听计从,也妄想学着历来的那些权宦,想控制中枢不成?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眼睛里杀气洋溢,突然望向杨寄:“杨校尉!清君侧,从今日始。请杨校尉杀此奸宦!”
杨寄呆住了,不知这个宦官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惹怒了桓越,竟弄得桓越想在君前杀人。他犹豫了不过片刻,耳边就想起了桓越冷透了的声音:“怎么,杨校尉,不愿意?”
杨寄想帮着求个情,但看见桓越肃杀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一起做坏事,这盟誓比啥歃血为盟都来得靠谱。在皇帝面前,他动手杀掉自小陪伴皇帝长大的老宦官,将来如果再倒戈桓越,自己也留下了一个随时可能抖出来的污点。
形势迫人,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杨寄知道,这是一场被逼着去打的赌,他就算输掉身家性命,也逃不开了。他抱歉地看了看那老宦官,看着他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以手为脚,退到无可再退的地方。
他听见身后一声金属碰击响声,扭头一看,桓越手捧银盘,里头一把匕首,杨寄抖着手伸向匕首,看了看桓越——他满脸肃穆,警惕十足,想要反戈而向,怕是难度极大。杨寄只能接过匕首,一步步逼近那个老宦官,轻声道:“得罪了!”
小皇帝傻傻地看着杨寄手中的匕首,半日叫了声:“削果果,吃!”
而杨寄的匕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向面前老宦官的咽喉,同时把他的肩膀一拨,让他喷溅的鲜血不污染自己的衣衫。他眼角的余光,看见桓越脸上欣慰的笑容,也看见小皇帝突然瞪圆了双眼。
杨寄探了探老宦官的鼻子,鼻子里喷溅的血沫很快不喷了,温暖的呼吸消失了,脖子上的脉搏也没有了。那个老头子,瞪圆着眼睛,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牺牲品。杨寄心里激荡着不忍,伸手纳上了老宦官的眼皮。转眼见小皇帝从座位上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摇着老宦官的胳膊,见他没有反应,又摇着他的脑袋,随即看见他脖子上那个裂开如大嘴般的血口子,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殷红的血。
小皇帝大约还是明白生死之别的,怔怔然跌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蓄上了泪水,喃喃说:“翁翁死了……”眼泪渐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他却不似先时那样放声嚎啕,歪戴着代表皇权尊严的远游冠,宽袍博袖散在地上,如盛开的一朵硕大牡丹,配着不断扩大着的暗红色的血迹,显出别样的孤寂。
桓越微笑着上来,先从皇帝腰上扯下玉玺,亲自盖好在他草拟的诏书檄文上,又系回到皇帝的腰上。他的手不慎蹭到了一处血迹,桓越厌恶地皱皱眉,在皇帝的衣襟上把手擦净了,才对皇帝温语说:“陛下,换身衣服吧?脏了。”
他两根手指一拍掌心,一旁脸色煞白的侍女小碎步过来,抖着手去解皇帝的衣带。小皇帝用力一巴掌一巴掌拍在那侍女的脸上、手上,口齿含混,但是意思清楚地说:“不换!不换!翁翁的血!”
杨寄看着那个还是孩子的皇帝——他身列高位,却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竟然生出了几分敬意和不舍。桓越却无心再纠缠了,在另一名侍女打来的水中洗净了双手,说:“好了,杨校尉回去吧。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把陛下的旨意交给你,你回去说动曾伯言攻历阳城东门,然后在后面压阵,我把兵力集中在那里,先杀曾伯言和他的亲信,再佯败退出历阳。”
他最后道:“用你们小民的话来说,咱们往后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