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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饿极了时的那种滋味儿,真正领受过的人都不想受第二次。先只是难受、嘴馋,接着,胃里就像有千百只手在挤压、绞紧,人浑浑噩噩,死魂似的到处漫游,而一点点饭食的香气都能准确地被定位,继而狼似的扑过去。
杨寄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循着一股肉香,跟随着自己的本能来到沈家门外。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锅滚烫的焯肉水带着褐色的血沫子泼了出来,汤汁里浓郁的肉香,让饿了两天的杨寄眼睛都绿了。
“咦?”
他好容易才循着这声儿把眼神回到发声的人脸上,好在饥饿还没让他丧失掉最后理智,杨寄苦着脸露出一点笑:“阿圆……”他觉得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实在没脸见她,逃避地说:“我不是来烦你……我这就走……”
再俊的人都经不起这么糟蹋。阿圆看着杨寄于思满面的脸,两只眼窝有点低陷,颊上一道笑沟被灰蒙蒙的皮肤勾勒得憔悴,嘴唇干得一层一层起皮儿,困饿得连长长的腰都佝偻了三分。阿圆不知怎么心里一酸,低喝道:“哪儿去!”
杨寄乖乖地站住了,可怜兮兮的目光瞥向阿圆。阿圆嘴里只吐出两个字:“等着。”便掩身进门了。杨寄微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半阖的门扇,耳朵里俱是蝉鸣,“知了——知了——”的,和他脑仁里饿出来的耳鸣竟然是一个调。
也不知等了多久,阿圆俏丽的身影又出来了,手里一碗水,一个馒头,杨寄什么形象都顾不得,接过来又是吃又是喝,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就消灭个罄尽。那肚子终于得了实成东西,愉悦地最后“咕——”了一声,随即,腾腾上来的是舒适的饱腹感,人惬意得几乎要睡过去了。
“阿圆!”杨寄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人如其名,脸蛋是圆圆的,刚发育起来的小胸脯显得圆圆的,腰肢纤纤,但若握在手心里,应该也是圆溜溜的形状——屠户家常有肉吃,小姑娘发育得真好,粉嫩娇艳的一朵花骨朵儿似的。最美的是那双眼睛,若长在沈屠户脸上就铜铃一般,瞪着吓煞人;可同样是圆溜溜的,长在阿圆的脸上,配着那一弯长眉,羽毛似的眼睫,亮汪汪地反射着天上的明澈云光,也反射着傻乎乎的他。
那圆眼睛一瞪,说话凶巴巴的,却带着些暖意:“哪个许你喊我小名的?”手也叉到了腰上:“死没出息!”
杨寄眼看那圆眼睛里的雾光浓重起来,渐渐凝成了水色,又渐渐聚成眼角边一点晶莹的露水,他着慌了,伸手想去拭:“阿圆!阿圆!是我不对,但我其实是想着……”
“得了!”她撇脸躲开他脏兮兮的手,带着认命的语气,却又是昂扬的声气儿,“你呀,狗改不了吃-屎。我也不指望你了。咱们——”她似若有情,手指绞着衣襟,然后绝然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拿着,顶几天饿。找个正经活计干干,横竖填得饱肚子。咱们……缘分怕是尽了……”她眼圈红着,瞥了瞥杨寄,低叹一声,转身要进门。
杨寄比她更急,一伸手拉住了阿圆肉嘟嘟的手——人都说长这样温软绵厚掌心的女子是有福之人——只是这福分,也不知自己握不握得住。
“嘿!嘿!”有人在后头喊,“干什么欸!放开我家沈沅!”
阿圆——大名沈沅,像被火烫了似的,狠狠一下子甩开杨寄的手,但对说话那人也没好声气:“嚷嚷什么!不怕丢人丢外头?”
被骂的是阿圆的长兄,姓沈,单名一个“山”字,长得五大三粗,腆着大肚子,一看就是杀猪的汉子。他给妹妹骂得一愣,但这个妹子自小就是家里头的宝贝,又生的凶悍性子,沈山赔了笑说:“阿兄还不是怕你被欺负么?”上前几步,对杨寄嘲道:“怎么?聘礼钱凑齐了?”
阿圆“呸”地冲哥哥一啐,红了脸往里走。杨寄也闹得脸红,嚅嗫道:“手气……不大好……”
“哦!所以么,俗话说得好: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沈山如有深意地点点头,说,“恰好昨儿个又有大媒到咱们家来,说这个世道不大安稳,转天不定皇帝陛下又要到民间择选宫女美人什么的,阿圆长得还凑合,别被选进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终老一世,还是早早嫁掉了好。说了几个小伙子,我听着都还成……”
“噔噔噔”的步伐声传来,脸红且脖子粗的阿圆从里头冲出来,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从一旁狠狠端起忘在外头的焯肉的锅,爆豆子似的说道:“大兄,没人当你是哑巴!要有那么多话,咱嫂子正好埋怨这几日憋闷得慌,你找她聊聊天多好!”
杨寄抬眼看看横眉立目的阿圆,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来,抓住沈山的手腕说:“山子哥,我已经穷到叮当响没饭吃了。我们两家好歹也算街坊,我阿父当年也算厚待邻里,今日我一文钱都不要,留我做做杂差,赏口饭吃可好?你若是存心看我饿死,那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好饿死在你们家门前了。”
沈山实则是个老实人,看着杨寄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不由愣住了。
杨寄凭着厚脸皮,终于在屠户沈家安顿了下来。住的是堆杂物的耳房,吃的和主家一样,虽然家主——屠户沈以良脸色黑沉了些,但待人真算是厚道客气了。
杨寄挥汗如雨地劈完了整垛墙高的柴火,抹了把汗,满意地把自己的成果一点点堆起来,又到井里摇了一桶水上来,咕嘟咕嘟一阵猛饮。
隔着一堵墙的场院里,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尖锐到顶峰后突地安静下来,随后响起屠户沈以良粗粝的叫喊声:“山子,看看后头滚水烧好了没,等着烫一烫去毛呢!”
杨寄心里一阵激动,掠了掠头发,扯了扯衣衫。果然,少顷便见柴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圆嘟嘟的脸探了一下,笑道:“动作好快啊!都劈好了?”
杨寄笑吟吟捧起码在墙边最干燥的那捆,亲自送到阿圆手上,笑道:“看看还凑合不?”
阿圆抬手接,圆眼睛顺着杨寄的笑脸一瞥,羽毛似的长睫就垂了下来,目光恰恰停在杨寄袒露了半边的胸脯上——他长得高大健硕,偏生皮肤又白,是那时典型的英俊男儿形象,眼见阿圆的脸红了红,颊边小小的一个梨涡若隐若现。可她却不是一般的羞赧的闺中女子,转而朗声道:“你可以洗洗澡了,一身臭死了!”又看到旁边的水瓢,又呵斥道:“喝热乎的!别弄到自己闹肚子!”
扭身走了,那圆圆的肩膀,润泽的弧线,却叫杨寄好一阵念想:怎么着也要想法子娶到,青梅竹马,是人家可以轻易抢走的?
外头,沈以良在喊:“山子!猪毛烫好了,昨日骆家定一条前腿,说要做火腿用,你给割准些。”一会儿又叫:“笨!刀子要顺着猪肉的肌理去切,你这样硬拉,非把刀弄坏了不可!”他嗓门超级大,嚷嚷起来:“阿岭,又在哪里钻沙?盛猪血的桶再不拎走,就要臭了!”
沈岭是沈屠户的二儿子,动作素来慢条斯理,等他答应一声时,杨寄已蹿到前院杀猪的地方了,狗腿地说:“沈伯父,我来!我啥体力活都能干!”他刻意表现得好,一手一个桶,边拎边问:“送到厨下给阿圆做猪血豆腐么?”
沈以良一愣,但人家积极,打消了积极性不大好,只能点点头:“好。这几天血豆腐是卖得不错。但是……”
他的“但是”没说完,杨寄已经轻飘飘拎着桶走了。他得了圣旨一样钻进厨房,那里香气扑鼻,让人不由得就咽了咽口水。
沈沅面前是四口大锅,她的嫂子张氏在灶下打下手烧火,沈沅跟大厨似的,时而揭开这个锅盖看看火候,时而舀起那个锅里的汤汁尝尝味道,露出一脸满意的神色,一回头,恰见杨寄就站在自己身后,伸着脖子、探着脑袋在看灶台,吓得拍拍胸口说:“你哪里神不知鬼不觉钻出来的?吓我一跳。”
杨寄嬉皮笑脸,伸手帮她顺背,才碰到,沈沅返身就是一巴掌打他手背上,瞪圆眼睛道:“腊月里生孩子——动手动脚(冻手冻脚)干嘛!”
杨寄手背麻酥酥的疼,说不出来的舒服劲儿,假装苦了脸说:“好疼!你这么凶,将来怎么嫁得出去?”然后趁嫂子张氏出去取柴,低声在沈沅耳边笑道:“我倒不嫌你凶……”
“呸!我嫌你!”沈沅白了他一眼,杨寄那俊脸笑得坏坏的,但也显得很诚挚,沈沅莫名其由地叹了口气,低声说:“纵使我不嫌你,我阿父那里也没办法过得去。”她下意识地揭开锅盖,在一块卤肉上捣了又捣。
杨寄见她似若有情的模样,心里微微一酸:“阿圆。我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只要你不嫌我,我就一定娶你!”
嫂子从外头风风火火捧着柴草进来了,沈沅像刚才什么话都没说一样,揭开锅盖看另一锅肚肺汤的火候,见差不多了,便在雪白的汤汁里撒盐、撒胡椒面、撒芫荽和香葱,一股清新的肉香瞬间被香料味激了出来,这不值钱的猪下水,硬在她手中翻成了美味。她端下砂锅,对杨寄努努嘴道:“帮我换锅,做血豆腐。”
杨寄心有灵犀似的,与她配合得宜,把一口大铁锅架上了灶台,一点炉火都没有浪费。沈沅在锅底抹了层猪油,油花“滋啦滋啦”溅开时,她轻轻说:“我不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