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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也不想和五九两个再说,看看远处仿佛有着的一点灯光,迈开脚步就想继续往前飘,不想宫九满足地在阿伍耳边蹭了刚刚好五下之后,忽然开口:“阿伍,其实我也不是不想让你洗,只不过那溪水肯定很脏,所以还是算了。”
——嗯?
——溪水脏?
——刚刚还因为洗去些酒水菜汤觉得身上仿佛稍微好受点的叶西二人齐齐顿住,虽没回头,但那脚步也迈不开去了。
西门吹雪一旦出门,总是宁可吃他早吃絮了的白煮蛋配白开水,也不肯将就那些不肯定干不干净的食物;叶孤城有时候略好点,将就起来很能将就,但不需要将就时,只有比西门吹雪更挑剔的——例如煮蛋煮水的器具什么的……
他们刚刚都将就过了,勉强做了一回洗衣人。
——可宫九居然等他们洗完污迹、烘干衣服之后,才说:那溪水很脏?
——简直比因为他们的剑意杀气激动、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对阿伍发情更不可原谅好吗!
……当然也不排除这混球儿又顺口胡诌了……
叶孤城提醒自己,稳住稳住,稳住剑心。
——但方才以为舒适的溪水拂过手掌、撩过衣服的感觉太清晰,清晰得在“溪水太脏”之后忽然都化成虫蚁钻进他的皮肤、甚至啃噬他的心。
叶孤城终于还是问:“你怎么知道那溪水脏的?”
宫九“唉”一声顿足、捂嘴,做后悔失言状,一叠声:“没有、没有!不脏、不脏!”
只可惜他的足是顿在阿伍脚背上的,看似重得很,其实轻得仿佛鹅毛拂过;而捂着嘴的手指缝间,很明显漏出他偷笑的脸;至于话儿,更是一听就知道假得很。
叶孤城深深吸了口气,他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不该在京中过月节,而该回飞仙岛去才是——就算飞仙岛上又添了三个小弟弟两个小妹妹并七个小侄儿三个侄女儿,但一树叶子加起来也比不上这颗混球儿闹心啊!
或者最起码,就算留在京中过月节,也不该傻里傻气的,阿伍说要试试回家,他就也不顾白云城百年基业、也不管才两生日的小弟子穆叶明!
跟跟跟、跟什么跟啊!白来给这混球儿气死的!
叶孤城极力抑制着沸腾的剑意,以极大的控制力,将手从剑柄上移开。
宫九可惜地叹了口气,不重,但在这连蛙鸣流水都仿佛静谧了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西门吹雪拍拍叶孤城的肩膀,忽然看向阿伍:“那溪水很脏?”
阿伍吸了吸鼻子,道:“其实也不是很脏,活水不都这样?上流带下来的人畜粪便、侥幸从肉食者爪牙下逃脱却溺亡于水的草食者部分尸骨……”
阿伍一口气念叨了十七八样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再练上一百年也从水中嗅不出、但此时听他一一道来又觉得十分有道理——而且更要命的是除了这处溪水,显然其他活水也很可能“都这样”——的玩意儿来,听得叶孤城的脸青了、西门吹雪的脸绿了,然后不约而同一左一右扶住河边那棵树,低头作呕。
阿伍就又补上一句:“嗯,还有少数食物半消化后的酸腐味道。”
这话一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呕吐的节奏都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果断加快,宫九捂着鼻子都闻出来了,此时哪里只是食物酸腐味儿?分明胆汁都出来了!
顿时一群宫九尽皆大惊,佩服至极地看着阿伍,他们虽也存了恶心大表兄的意思,但其实哪个也不确定溪水里头有什么,不过随口说说逗一逗叶西两个玩儿罢了,不想阿伍平时憨是憨了点,仿佛被叶西中哪一个喝斥都只会眨眼卖萌,不想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宫九自忖,哪怕是他自己刻意为之,都未必能让叶孤城或西门吹雪如此,更别提一次拿下两人了。
阿伍果然出手,不,是出口不凡啊!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儿。
宫九们你分了手他分了眼我且将就个脸颊的,往阿伍身上又攀高了一点,拿手肘撑在他肩膀上,手腕托着脸颊荡漾叹息。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将胃液胆汁都几乎吐尽了,才抬起头来,便给树下和自己嘴里头的味道冲得皱眉,急急后退数丈,但也不知为何,他们避开了树下污物却没避开彼此,反而一起退一道停,又瞪眼看过来:“既然都知道脏,为何方才不说?”
宫九们一起眨了眨眼睛,将下巴靠在阿伍头顶,不说话。
阿伍将又往上攀了点的宫九托了托,让他如意坐到自己肩膀上之后,又果然更如宫九意地再次开口劈下惊雷:
“可之前你们不都不介意吗?大叶子在飞仙岛练剑累了时也常常随手取岛上淡水擦脸濯足,阿雪之前从燕北一道去珠光宝气阁的时候,还随意取了泉水烹茶——那水虽是山泉,也算是在泉眼取的,可也照样有喝水的动物留下的唾液毛发等等许多东西……”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又齐齐俯身呕吐,可怜之前吃的那点饭菜酒食早吐光了,就是胃液胆汁都起码吐出来九成,此时再吐,竟是仿佛能将肠胃也都吐出来一般。
宫九看着叶西两人的惨状,对于阿伍越发崇拜。
如此轻描淡写就能要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半条命去,就是他最忌惮的老头子也未必做得到,可阿伍做到了!
果然是他选的良人啊,如此不同凡响!
宫九心花朵朵开,开到极致之后,瓣瓣随风荡漾落。
就算阿伍半途中就不顾忌他多少也有点爱洁的毛病,一边扛着他一边近身去帮叶西二人拍背搽脸,也减不掉他的好心情。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两个也没拒绝阿伍的好意,虽然他说的话实在能恶心死人,但自来烹茶常选江心水、濯足常用碧波清,在被阿伍说穿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无知无觉做过多少回,这次原也不是阿伍存心想说,只是宫九挑头,西门吹雪又去问了他,他方才说的。
所以叶西就算恨不得将肠胃都吐出来,也怨不得阿伍。
甚至连剐宫九一眼都懒得。
这混球儿本就混得很,现在又有个阿伍,不说故意吧,常常无意识地助纣为虐,他们听不起他的真话,不问……
——不问自欺,真心不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心性愿意为之的糊涂事!
——难得糊涂那是一般智者的做法,叶西二人未必没有大智慧,却显然都不是愿意因智妥协的。
所以在宫九叹息着“看来日后大表兄烹茶酿酒做果汁甚至汤羹沐浴洗剑锋,都只能用雨雪霜露了”,而阿伍越发抿紧嘴唇不敢眨眼的时候,叶孤城还是问:“雨雪露水可还是有不妥?”
阿伍是个好孩子,没人问时他绝对不会与叶西揭穿那“清水”底下简直能让每一个洁癖者呕吐到死的秘密,但他们任何一人问了,他也不会隐瞒。
于是叶西两个就知道了,原来雨雪霜露的成因固然是有比江河溪泉清净千万倍的水汽,但却也有一样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核心的小灰尘——当然那样的灰尘很小很小,可再小也是灰尘啊!
叶西脸色皆作青石之色,阿伍却老老实实补一句:“哪儿没有灰尘?就算蒸馏几遍的无菌水也照样有菌尘,只不过没有活力罢了——其实我们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有各种各样的灰尘细菌,但难道为此就不呼吸了吗?哪怕是将人养在无菌室里头,也不过是呼吸吃用些菌尘都没了活力的东西罢了。”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你们之前不知道的时候不也挺习惯的?阿雪应该知道鸡蛋是从哪儿生出来的,而且应该也听说过那用鸡蛋滚过淤青就可以将淤青吸走的土方子——既然连淤青都能吸走,但鸡蛋在生下来前后都可能吸进去什么,你也早能想得到吧?但不也只要是没破了蛋壳的水煮蛋都还吃得很香嘛,怎么现在一点水却拘泥了?”
西门吹雪的脸扭曲了一瞬。
但他也不和阿伍说他此前其实根本没将鸡蛋吸淤青和它出来的方式联系着想过,西门吹雪的智慧不是用在这个上头的!
他只是瞪着阿伍,看了好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叶孤城也在他叹气的同时,吐出一口气:“确实无需拘泥。”
他自己固然是能屈能伸,讲究的时候讲究得要死,但讲究不起来的时候,不管是马棚还是猪窝都未必不能屈就的;西门吹雪没他担子重,或许稍微好一点,但肯定也有在雨中水下练剑,练得一身水一身泥,再靠那浑浊的水来稍微冲掉河泥的时候。
此时虽矫情得起,但又何须矫情?
剑道至诚,就算未必需要诚于人,但却务必诚于剑、诚于心。
剑身挺拔,千锤百炼出,火煅水凝就。
人心澄澈,不虚言自欺欺人,但也不需矫情拘泥。
就算好洁,他们此前喝溪水吃鸡蛋,也没吃出什么来,难道现在给阿伍说穿了,倒要吐死不成?
——当然不成!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心口仍有些翻涌,却都抑制下继续呕吐的*。
而后一人挥掌在地上劈开一个坑,一人拂袖将他们吐出来的污物扫入坑中、又以土掩埋,做完立刻起身。
——就算直视了世间躲不开的污糟物事,叶西两个都还是选择了尽力让它干净一点。
宫九又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他们总算觉得大表兄逗够了,没再说什么。
叶孤城根本不再看他,西门吹雪就算看到他也从来只是“阿伍养的爪牙还挺尖利的猫”——但爪牙再尖利的猫也只是猫,所以西门吹雪看着他的时候也和没看到差不多,此时被自己嘴巴里的酸腐味儿熏得恨不得请阿伍帮他切断嗅觉神经,自然更是不理他。
互不理会的结果是消停了,所以又往前走了两刻钟,终于看到约莫三辆马车可以并排行进的黄土路,和路边一家小茶棚。
那样的茶棚,叶西以往是觉得懒得多看一眼的,但此时既然知道了雨雪霜露且不干净,那么煮沸的茶水再不干净也总能好一点,去去口中味儿想来不过,叶孤城心思更为缜密些,几乎在看到那茶棚里头一点烛火时,他就抬眼一扫,随手抓取一块石头,运指成剑,几下之间,就做出三个约莫半个拳头大小的石杯子。
进了茶棚,问店家要了炉子水壶自行煮水,确认水沸之后才将杯子冲洗过三遍,再倒上七分满,用内力降下温度,与西门吹雪一杯,与阿伍一杯,自己用半杯漱了口、再喝下半杯。
之后,方舒服吐出一口气。
形容惬意。
叶孤城常年严肃端方,就算放松下来也不过是略微松一松气,依旧端坐如钟,宫九看着西门吹雪如法炮制了他的那杯水、也一般略微放松了气息,哼哼着扭过头,手越发往阿伍脖颈上挂,虽没再坐在他肩头,却往大腿上理所当然地赖着,又凑过去闻了闻阿伍杯中水:“嗯嗯,大表兄亲自烹煮的水就是香,完全闻不出来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少菌尘尸体也?”
阿伍自从成年之后,日月星光雨雪水汽无一不可自行吸收,这喝水也喝得,但不喝也渴不着他,虽然大叶子亲自煮亲自泡的茶水确实特别了点,但宫九眼巴巴探过头来,阿伍也不吝啬,将茶杯递到他水边。
宫九就着阿伍的手喝得很秀气,一小口一小口的,就是一口气喝了十五口才停下,那杯中七分水也还剩了三分。他倒也投桃报李,接过杯子反凑到阿伍嘴边,阿伍毫不犹豫一口干了——且喝下之前还抽抽鼻翼嗅两下、喝下去之后又咂咂舌,点头认可宫九的话:“大叶子煮的水确实不错,不太生也不太老。”
又指正他:“菌尘本来就很难闻出味儿来,你的鼻子又不像我的,就算菌尘味儿很重,一般清水你也闻不出来的。”
宫九叹了口气,一人一下拍了阿伍的脑门儿四五下:“呆子呆子,难道你真看不出来我在哄大表兄开心?不然逗狠了他,真拿我试他的天外飞仙可怎么好?”
阿伍仿佛还真有点呆,直接就说:“你又不是接不下。”
宫九这次是真的叹气了:“可我已经没有水喝了!明明方才那石头再做一个杯子也使得,接过只有三只杯子;那壶水虽不很多,但再倒五六杯也还是有的,但我半杯都没捞着。”
阿伍很诚实:“你喝了大半杯,大叶子也没不让。”
西门吹雪低头将剩下的半杯水喝完,唇角仿佛露出一抹笑。
叶孤城提壶倒水,神态越发悠然,仿佛他不是坐在一家昏暗陈旧的小茶棚里用缺了口的粗陶水壶煮水,而是在梅林之中落英之下,用而今难得的时鹏紫砂壶斟倒茶汤。
他们都特别悠然。
宫九也没有生气,阿伍说话有时候就是这样嘛,何况阿伍一句话,也赚了大表兄足足十成满的一杯水——
当然那么满又滚滚烫的一杯水,对一般人来说是又烫手又危险,但他宫九,和他宫九挑的良人,能是一般人吗?
所以这满满不是刁难,而是表兄对他们夫夫俩森森的爱啊!
宫九眯着眼凑过唇去,喝了大大的一口,还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分五次咽下,就像他喝的根本不是一片牛羊肉放下去能直接烫熟的沸水,喝完还对阿伍眨眨眼,将杯子略转了一下,让他刚刚以唇含过的杯沿正对着阿伍的唇,阿伍含笑喝下,也是一大口,也是五次方咽尽。
宫九越发欢喜,一双不像叶氏传统凤眼、也不像穆氏常见深目的杏眼,凝视阿伍时固然情思荡漾,瞥向叶孤城时也仿佛带着脉脉秋波:“大表兄果然对咱们好得很!”
这么喝,可比一人一杯子的好多啦!
叶孤城果断将宫九送过来的一捆又一捆的秋波踹出眼帘之外,哼都不与他哼一声,下剩的水喝掉之后,直接一合掌,将杯子一起碾成粉末。
西门吹雪如法炮制,然后和叶孤城同时起身。
宫九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摸索着那石杯子,想了想还是不舍得让它化做尘埃,蒸干了杯中最后的水汽之后,很珍惜地收入怀中。
然后两手一伸一环,继续攀在阿伍肩头,软骨头似的赖着。
阿伍醒来不过月余,长大也就这么月余,但他抱着软骨头九时就像和他还小的时候,趴在宫九膝头沉睡一般自然。
他们很自然地起身,就要离去。
这时候茶棚里头的茶客终于忍不住有个站了起来:“尊驾可是叶城主当面?”
叶城主?
镇南王府建立已三年,镇南王兼任太子师也两年了,现在喊叶孤城叶城主的人已经不多。
更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按阿伍的说法,就算不能回到他家去、也不在原来的“星球”之上的地方,有人喊出叶城主。
——当然,叶孤城等人在接受自己生活的地方不是什么盘古的身躯后土的恩泽、而是和夜晚看到的星星一样时,很有世界观被彻底刷新的感觉。
——但接受了“星球”这个词,接受了阿伍是从别的星星出来游玩时迷路落到这里的之后,饶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样有剑万事足的家伙,都不禁对那星球之间的航行之法心生向往。
——而且有阿伍这个别的星星来、但一见面就交流毫无障碍的家伙在前,叶孤城初见茶棚中众人的衣着言谈时,也未作多想。
——真不想,有人会喊出“叶城主”!
叶孤城转身、颔首:“阁下好眼力。”
那被同伴推出来询问叶孤城的中年男人腰间也配着一把剑,看叶孤城与他说话,一张紫膛圆脸顿时胀成深紫红色,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比叶孤鸿初见西门吹雪时还夸张些,完全不见刚刚问出那句话时的镇定。
好在叶孤城原就不缺耐心,此时有心确定此间何处,也越发耐心地等他调整呼吸摆正手脚。
好一会儿,那紫膛圆脸的中年汉子才算镇静下来,眼中放出狂喜之色:“太好了!叶城主您果然无恙!之前满京城都传说您在这儿给唐家大公子的毒砂伤着了,还说消息是老实和尚传出来的、最可靠不过……我们不信,特特赶过来查看现场,果然、果然……”
其实据说是叶孤城和唐天仪起冲突的地方,还真有一大块寸草不生,仿佛真是唐门毒砂留下的痕迹,但此时叶孤城好好儿站在这里,岂不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这紫膛圆脸的汉子是江浙一带海上讨生活的,和南海飞仙岛不算很有纠葛,就是偶尔几次往来,也只是白云城底下的管事接待他,然而他自忖是海上讨生活的,与同样经营海运的叶家自然要比万梅山庄亲近。
虽然希望叶孤城平安无事的心里,也有不少是为了他压叶孤城胜的那万两白银,但他能在得到消息之后,不去琢磨着如何取消赌注保住银子,而是连夜来张家口打探实情,可不也是难得一片心意?
虽然紫膛圆脸的汉子也没想着靠这份心意得到什么回报,也许叶孤城甚至到死都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此时对面交谈,他依然欣喜若狂,并且深深觉得,就算叶孤城再如何不动声色,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询问,但他能好好儿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回报。
——其实叶孤城根本不是他以为的不动声色。
——虽然脸上的肌肉是木着的,但那不过是给叶子们、尤其是混球九挑战习惯了而已。
——叶孤城的心里,其实正在惊涛骇浪中。
——然后忽然转头,不管还在搓着手支支吾吾解释他为何一见面就咒叶孤城给唐门毒砂招呼过的紫膛大汉,森森然地看向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