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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皇后和霍去病的朝服都取来了,绿珠自动自发为霍去病披上外衣,夜茴正犹犹豫豫要去为皇后梳妆,卫子夫擦一把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接过了她的活儿。
因为是舞姬出身,再怎么雍容华贵,细节上显得出来一些靡丽妩媚的痕迹。卫子夫染着蔻丹的纤指抚平皇后朝服玄色的衣领,低头细心地为她结上腰带——一个同心结。
坐在梳妆镜前,卫子夫打开胭脂盒子,柔声道:“娘娘,依旧梳凌云髻么?”
皇后点点头,如常的一句:“有劳。”
卫子夫说:“娘娘又客气了……”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经落了下去,胭脂被泪化开,晕出艳色的湿痕。阿娇瞥一眼那胭脂泪,极快地挪开眼睛。
卫子夫强笑道:“奴婢失态已极——”话音未落,语调已变。她强忍着哽咽,突然手一松,玉梳掉在妆台上发出啪一声响。卫子夫掩面,失声痛哭。
霍去病挪了下步子,这时候终于冲过来抱住卫子夫,不安地劝道:“姨母,何至于此?这不过是我和阿娇两个人的事,并不伤天害理,您何必这样?”
卫子夫只是低低地哭。
夜茴和绿珠对视一眼,眼中均流露出厌烦之色。然而谁都可以无视卫子夫,霍去病不能。他从小被接到宫里来抚养长大,卫少儿未尽的母亲之责都由卫子夫担待。
“你一向任性,但我没料到你这么荒唐。”卫子夫湿润的眸子紧盯着霍去病,不像指责倒像羔羊受伤后的哀鸣控诉。霍去病垂着头,沉默。
“够了。”皇后开口,眼睛如同寒星一样的闪亮,然而也像寒星一样锋锐无情,“霍去病说得没错,我和他的事情与他人无干,卫子夫,你若不能接受,便先回自己宫中住着罢,不要来长乐宫了。或者搬回未央宫也可。”
卫子夫瞪大眼睛看着皇后,明明白白的不可置信。
绿珠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娘娘,朝会要迟了。”
眼看着皇后和霍去病整装完毕,各自乘辇而出,卫子夫原本垂头死死咬着唇,这时突然道:“去病,你注意些,让车驾先送你出宫。宁可顶着迟到的名头,不能教其他大臣看出蛛丝马迹。”
“嗯。”霍去病回头,迟疑地点点头,“……姨母,谢谢你。”
一直到皇后千秋节的时候,绿珠和夜茴还在讨论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一切事情,自然有娘娘圣意裁断,谁若自以为是地想指手画脚,定会跌得灰头土脸。”在去紫阁山庄的马车上,绿珠讽刺地笑,“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爱把自己看得过重,哪怕卫子夫也不能免俗。”
“霍少爷这几天真是高兴。”夜茴托腮望着马车外,微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现在有多么快活。简直就像快冻死的人突然穿上了衣服,或者快饿死的人突然有了吃的,又或者多日没听丝竹管弦之声、耳朵发痒的人突然听到了皇后娘娘的乐曲——”
她这一连串比喻还没说完,绿珠已经笑倒:“说得跟真的似的!”她也撩开帘子看一眼银铠白马、英姿翩翩的霍公子,突然起了兴致,“我们来捉弄捉弄他如何?像你我,这一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一天呢,真让人嫉妒。”
“啊?怎么个捉弄法?”夜茴担心起来,“我不大敢。卫子夫不过说了霍公子几句,就被娘娘给了那么大一个没脸,谁还不知道霍公子是皇后娘娘心头宝?”
“这位主儿就是宠大的,挨不得碰不得,从小就这样。”绿珠扑哧一笑,“你放心,我绝不做出格的事情。”
两人商议几句,使唤小宫女把霍少爷叫来:“将军,娘娘方才随口对我们提起,说冠军侯府上次进的糖蒸酥酪还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不错。”
“是么?”霍去病微笑,“我吃着也觉得还行。”
夜茴斜眼瞥着霍去病:“就这么一句?”
“嗯?”霍去病茫然。
“你几时见娘娘夸过什么?”绿珠抢白他,“你就一句‘还行’?”
霍去病恍然大悟:“我马上叫人回侯府催着做!”
“其他人骑马回去,一来一去也要小半天吧?我们这都出城了。”夜茴理智地分析,“等他们取回来,这酥酪啊栗粉糕啊什么的,肯定都凉了……”
“我去。”霍去病截口,当即打马回返,绿珠和夜茴笑成一团,突然他又调转马头:“要是她叫我,你们记得帮忙解释清楚,别让她着急。”
看着他得得疾驰而去,绿珠撇嘴:“皇后娘娘会着急?他做梦才是真的!”
“他真的去了!甚至都没多问一句?”夜茴感叹。“霍将军不像这么不理智的人啊?真像人说得,发了疯了。”
两人突然一齐沉默,前面车上一阵喧闹,绿珠叫来小宫女问。原来陛下方才请皇后去他的车驾,皇后不耐烦,皇帝只得自己过来。远处的绿树一片翠色,看着就跟水洗一样清透,红色的花朵在怒放,朦胧的空气湿润的沁人心脾。
这样的景色,看着看着就让人如坠梦中。
“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人一辈子能发几次疯?至少他是这么快活。”
“嗯。”夜茴低低应了,“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霍去病,都让人羡慕得很。”
被爱自然是让人欣羡的,可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个人,也需要运气吧——至少你得遇上那个人,让你心服口服,让你膜拜仰慕。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或许这段感情有许多不如意之处,或许它带来了许多痛苦,或许角色有错位,但至少这两人都不会放弃对方吧。
山庄快到了,霍去病还没来,两位女官不安起来:“他肯定又闹市纵马了,不会被人揍了吧?”
“谁打得过他?我只怕有什么军情之类的把霍少爷绊住。”
“现在就算天上下刀子也绊不住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排遣着心中焦急,突然远处烟尘起,霍去病疾驰而来,远远望去,紫燕骝神骏非常,而它的主人更是貌如天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阿娇,我给你带了东西来。”霍去病笑着敲敲皇后的车窗。
片刻沉默后,开窗的是陛下:“去病?你又胡闹什么?谁许你直呼皇后名讳的?”
霍去病的脸一瞬间暗了下去。
“什么事?”皇后也倾身看出来,微微颦眉,“就快到了。”
“无事。”霍去病翻身下马,跪地叩首,“臣一时失态,请皇后娘娘——见谅。”
他尊贵漂亮的前额触在尘土中,谁舍得。奈何君臣分别。
皇帝脸色严峻,带着怀疑凝视着霍去病,又打量阿娇。阿娇无声地叹口气:“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罢。”
紫阁山庄后是一大片的茉莉花田,五瓣的洁白花朵盛放着,嫩黄色蕊心在风中招展,百朵、千朵、万朵,别样幽芬,像凝固的月光,更像不化的雪。这里是香水作坊的原材料采集处,“皇后”香氛仅供皇室,连诸位亲王都梦寐以求。更不要提流传到匈奴、西域,一滴香水就价值千金。
大约一百名女工在田间劳作,她们用手将花瓣摘下,放入筐中运走。皇后带着在场客人去参观工厂,女工们用水将茉莉花瓣洗得洁白,用称过重,接着筛洗。夜茴看见她们将花瓣倾倒入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中,男人拿着一根大棒子在锅里搅拌,将花瓣熬煮。
“真美啊。”夜茴频频回首,看着那一片洁白的香雪海。
“真吓人。”绿珠指着一箩茉莉花残渣,叹气。这是经过熬煮,香氛全部被析透的茉莉残骸。看上去像失去生命和色彩的蝴蝶残片。
两相对比,倍觉生命之残酷。
“这么漂亮的花,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夜茴突然想起从皇后案上看到的手书,轻轻吟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皇后并不经意,陛下却听在耳中,细细看了夜茴两眼。
带着所有客人逛完香水工厂,一起用过晚膳,就是整个京城人士津津乐道的千秋节舞会。贵族家庭几乎所有未婚的少年男女都聚集到此处,皇后鼓励女孩子穿着鲜艳,鼓励女孩子穿短裙,更鼓励舞蹈和相会。
在老人的口中,阳春三月女子和男子可以相会于水边。然而随着礼教大防的严格,渐渐此类风俗只见于民间,皇后此举可谓继承古风、顺应民心,善莫大焉。
这次的千秋节和以往不同,最特殊的地方是有几个匈奴客人。
匈奴人赫连顿连连赞叹:“尊贵的皇后陛下,您光辉的殿堂、美味的食物、漂亮的女子、精致的衣物,都是我们在美梦中也从未见到的,敢问一句,莫非长安城处处都像这里这么繁华?”
“长安城只有更繁华。”皇后坐在首座,闻言放下透明的高脚杯,姿态优雅地擦擦手,“事实上,长安更是一个包容的地方,它欢迎汉人,更欢迎愿意过上好日子的西域人、匈奴人。”
夜茴暗暗点头,心照不宣:皇后这是在招降。
眼见匈奴人有些不信,皇帝笑着拍了拍皇后的手:“今日是朕皇后的生日宴会,因此请年轻人们过来热闹热闹而已,不算什么国家大宴。这里也仅仅是皇后的一个别庄,不是什么贵重地方。”
闻言,赫连顿打量一番金碧辉煌的大厅,神色更加怀疑了。
帝后也只是微笑不语:待会儿他们肯定要向其他人打听消息,但好在这帮贵族子弟都是见惯了世面的,绝不会透出什么言语篓子——而且,这确实只是个生日宴会嘛。
“阿娇,与朕一同下场如何?”刘彻遵照阿娇拟定的礼仪,很有风度地伸手。
阿娇挑挑眉,不大乐意——汉朝时候的人们确实还是喜欢跳舞的,可惜根本不是什么礼仪舞,要么军舞,要么就是乱蹦啊。陛下,您没经过系统学习,不过是看旁人跳过自己学个架子而已,不会待会儿踩我脚吧?
夜茴偷眼瞥着冠军侯,暗暗心惊:少年人这会儿额头上凝聚着一朵乌云呐,别太生气,毕竟你不是正房不是。
“好吧。”阿娇仔细斟酌,“你小心点儿。”
“有朕在你怕什么。”皇帝不以为然地说,强势地攥住自家皇后的手,两人要转入舞池的前一刻,他突然说了一句,“去病还没有舞伴吧?窦三小姐,给他个面子如何?”
霍去病和窦夜茴的目光愕然地对上了。
不是吧陛下?您不要坑我啊!夜茴在心中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