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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熹光微明,阿娇才自睡梦中苏醒,就习惯性地听到床尾有小孩子的呼吸声——那和大人是不一样的,要清晰急促一些。霍去病原本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他半夜起床,每每执着地找过来,一群大人竟然也比不过这小孩子的毅力。
其他人若是靠近一点,阿娇也会立刻醒觉,在旁人身侧她根本无法睡着——比如刘彻。但霍去病不一样,他是她带大的孩子,他的脾气、性格、癖好,都是她一点点打磨造就,不损及天然的性格,而又用上十足的心思。
她要他冷定平和、聪慧明敏,她要他热心家国、无愧天地,像清风明月一般洁白,像青松翠柏一样劲节。
铸造怎样的宝剑,阿娇也没有这么用心。
她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为她梳头穿衣,模糊的铜镜里印出个古美人的样子,白衣广袖、金簪绣鞋,阿娇却只看见自己的眼睛,沉黑的、寂寞的,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偶尔波光一闪,是往事惊鸿过影。
从梦昙开始,她就是习惯了孤独的。这二十多年就平白地流过去了,以前的三世也平白地流过去了,所有的好日子总是过得快,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心如止水了,对往事纵然有惦念却也只剩了一点影子,像是回忆起三十年前的幽静的月色。却不知怎么的,这样的心境,情劫居然还是没有过。
有外人进来,霍去病惊醒了,小手攥成拳头,揉着眼睛坐起来。“师父”,他叫,声音哑哑的。等再放下手的时候,就看见英气的漂亮的眉,黑白分明的线条流畅的眼,还有又长又浓的睫毛,在皮肤上打下两团阴影。
霍去病问:“是不是要去练剑了?”
“不错。”阿娇看一眼窗外,天是墨蓝色的,温度还有些低。她让侍女拿来白狐大氅给霍去病穿上。“今日要练的剑法,最讲究的是正心雅意。恐你年纪幼小,不能体悟其中意思,我先使一遍给你瞧,然后还是我抚琴,你悟剑心。”
“好啊!”霍去病从床上蹦下来,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我最喜欢听师父弹琴了!”阿娇看了他一眼,霍去病缩一下。像这样学剑难度自然是很大的,好在以他的资质居然一直险险跟上,否则就要挨抽了。
——阿娇的古板思想: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孩儿应该宠,男孩子就该打。
其实在楚留香世界的时候,渊若跟着她学剑,只要她一动气楚留香就过来拉,甜言蜜语又哄又劝,楚渊若跟着飞快逃跑,从来没真正被抽过。如今霍去病倒霉,旁边唯一一个有资格拉架的刘彻巴不得霍去病挨打。
曲是《萧韶》,萧韶九成,凤凰来仪。
非心胸旷达者,不能与琴相悦;非深沉宁静者,不能与琴闲止;非洒脱旷逸者,不能如琴一般无私无欲。琴性纯洁、恬静而端庄,包含了中式的全部道德意象。琴音淙淙,阳春三月,百卉生,又或者严寒渐至,飞雪漫天。
阿娇广袖舒展,剑势放得极缓,然而参翔不定、静止万端,一举一动间都有风雷之力隐隐破空。
从琴中霍去病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美;从剑上霍去病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力。他知道这样的极致世上不可能再有。
梦璃的琴,甜儿的剑。
练过剑,照例是沐浴、用早膳,还在吃饭的时候就听后面一迭声地闹起来,原来刘彻原本要到刘陵这里,昨夜又给卫子夫截走了,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觉气死过去一回,又气活过来。霍去病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怪异,因为清晨分明是一天最好的时辰,有剑、有琴、有师父,世上居然另有人肯把这么好的时光用在吵架找茬、自取其辱上面。
等到闹完了,刘陵就命人熬药上来,她因为常年不孕、且又思念那个掉了的孩子的缘故,是要天天吃药求子的。好在淮南王有钱,经得住她花销,可是这老头儿是抱了外孙做皇帝的心思的,眼见得一日日落空,刘陵心里更是难受。
刘彻心里烦得要死,下朝后只得到椒房殿来找清净。霍去病在习字读书,他在旁边指点一番,现这孩子资质极佳,几乎能过目不忘,不免大为惊喜。
“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嗯?给朕做侍中好不好?”刘彻笑着逗他。
“我不,我要打匈奴!”霍去病一仰脸,傲气十足,“匈奴欺我子民、夺我土地,我要把匈奴人杀光!”
“傻孩子,匈奴人怎么可能杀光?他们可有好几十万人。”刘彻收敛了笑容,有些奇异地看着霍去病,“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要打匈奴了,谁还敢说大汉的人民眷恋和平?”
“那就把匈奴人赶走,赶到天边去,让他们再也不能接触到大汉的疆域。”霍去病坚定地说。
“想法不错!”刘彻夸赞,回头对阿娇说,“这孩子以后或许是个将才。”
“什么或许,去病本来就是。”阿娇平静地说,霍去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要培养他做将军,以后打匈奴?”
“自然。”
刘彻新奇地盯着阿娇,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自从代郡血案之后,朝臣们都以为朕是怕了,不再提攻打匈奴的事情,谁知阿娇你……”
阿娇笑笑,轻轻击掌,扬声道:“韩嫣,你进来吧。”
韩嫣也早已长成漂亮的青年了,他脸上没了嬉笑的神色,入殿郑重跪下:“陛下。”
“韩嫣你什么时候来了椒房殿?”刘彻奇怪。
“回陛下话,臣前些日子其实一直在另外一处地方学习铸剑,如今大功告成,特来禀告陛下。”韩嫣垂说着,从剑匣中取出一柄秋水凛凛的宝剑,说道,“陛下,此剑名叫珵颍。”
刘彻接过,只觉剑上扑面一股寒气,令人毛皆竖,他心神一凛,脱口:“好剑!”
刘彻取出自己的佩剑:“韩嫣,到庭院里去,朕和你试试这剑!”
霍去病和阿娇一起出去,看刘彻和韩嫣对剑。霍去病道:“师父,韩嫣会赢。”
阿娇嘴角一扬:“自然。其实他们俩水平近似,只是韩嫣占了兵器之利。待你长大一些,我给你铸把好剑。”
霍去病璨然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星光从眼睛一直溅到嘴角的笑涡里。阿娇摸摸他的脸,他乖巧地在阿娇手心里蹭一蹭——真不愧是卫子夫的侄儿,小动作神似。
“乒”一声,刘彻手中佩剑折断,他被力道推得后退一步,韩嫣立刻跪下:“臣失礼!”
刘彻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韩嫣,你学会了铸剑?这样的兵器可以铸多少把?”
“像臣这样的水准,普通铁匠经过数月培训也可达成。”韩嫣恭谨道,“以后,汉军可以每人一把宝刀!”
刘彻喜不自胜:“韩嫣,若此事可成,朕给你封侯!”
韩嫣眉心一动,抬头看了阿娇一眼,接着回道:“臣不要封侯,陛下,若此番您对匈奴开战,求您也派臣上战场吧!我愿做个小兵,拿着自己铸造的兵器去杀匈奴人!”
“韩嫣……”刘彻感动极了,“过几日朕就送你去军中历练,你可不要怕吃苦。下一次你上战场,若能杀到匈奴人,回来朕就封你做将军。”
“好!”韩嫣兴奋地笑了,趁刘彻不注意,对阿娇眨眨眼睛。
霍去病全看在眼里,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等到他们都走了他才悄悄问阿娇:“师父,是你教了韩嫣铸剑吗?”
“不错。”阿娇低头看着他,“怎么?”
“您要收他做徒弟?”霍去病眼中流露出不悦之色,嘴巴已经扁了起来。
“韩嫣不是我徒弟。”阿娇负手说道,“在这个世界,我的徒弟只有你一人。”
霍去病高兴得笑了起来。
采矿、铸剑、统一钱币、向边关运送钱粮……若是有人能够跳脱出一时一地的窠臼去看,会惊异地现,整个中原大地都在为一件事情奔忙:攻打匈奴。
而此时,刘彻和阿娇正在一众郎官大夫的陪同下参观新建成的太学学舍,那学舍建得极大,教学区域主要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儒学学生的,一块是道学学生的。
“阿娇,你看这边的屏风,上面绣了《南华经》,天子之剑,上匡地纪,下决浮云……真是巧思!”刘彻与阿娇一路观赏着门窗、书案、竹简、家具,刘彻啧啧称赞道。
“嗯,这地方还算宽阔。”阿娇也难得赞了一句。
“日后选拔官吏,除了推举孝廉之外,又多了一个官学。”刘彻说着,叫董仲舒,“来跟朕说说你们的教学计划。”
几人在刘彻身边团团围住,与帝王一起高谈阔论,司马相如却留意到,阿娇一个人走上了长廊。
她穿着玄黑色的宽大衣裳,素白的面容,沉黑的眼睛,眉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剑气,让人看了只觉得刺痛一样的难受,可是又心生兴奋,再看唇,却是柔软的菱唇,淡粉色的、极少吐出词句,永远把全部秘密关在心中。她在游廊上走着,一举一动都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道家真意,让人只觉得,随时她都会去到青云彼端,不再返回。
东方朔拍了他一下:“看什么呢?”
司马相如两眼直,喃喃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东方朔噗地笑了:“弄清楚,这位可是皇后千岁!帝后并列,非同一般啊——你以为是名不见经传的后宫妃嫔呢?随便得你一诗夸赞都喜不自胜?”
“阿娇,去哪儿呢?”刘彻提高了声音,“我们待会儿去经堂,你别走远了!”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对视一眼;更罔论陛下还对这位娘娘如此看重,真是时时关切,步步挂心。
经堂里,两位夫子正在激烈地辩论着。
“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则。”崇尚儒学的老者挥舞着手臂说道,“无论人是困厄还是显达,都不能忘记天下,当以复兴王道为己任啊。”
“人贵乎自然无为、少私寡欲、贵柔守雌。”崇尚黄老的学者并不动气,慢悠悠说。
“这些都不是治国利器。”突然有第三方插了进来,“法不严,则国不强;法不兴,则国必衰……”
阿娇摇了摇头,举步往外走。
“怎么?他们说的你都不满意?”刘彻失笑,“这经堂里的先生水平已经算不错了。”
“不是不满意,而是少了一样。”阿娇说。
“哪样?”
阿娇侧耳静听着屋子里的辩论声,带一点赏心悦目的浅笑:“科学和理性。”
“他们只关注人的心应该怎么想,为人处世应该怎么做,却没有真正关注,为什么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为什么白天和黑夜不停交替,为什么鱼儿在水中不会沉,为什么鸟群会高飞,为什么疾病会让人死亡,怎么样能做出真正的利器,怎么样能让人走得更快、走得更远,怎么样能真正让人生活得更好。”
难得听阿娇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刘彻惊异:“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不知道它们也不会死人。”
“怎么会是小事,生活是最大的大事,人没必要那么关注精神,有的时候*也同样重要。”阿娇看了刘彻一眼,“知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其实无所谓,但至少,这些问题应该被郑重其事地提出来、然后一代代钻研。”
“既然没有人来做,那我来好了。”阿娇下了决定,“以后,我会自己来给部分学生授课,我不得空的时候就派人来。只要还有一人听,我的‘理性’课就不会停下。”
刘彻轻轻叹了口气:“……阿娇,你都在想些什么啊……”</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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