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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名家丁,久在文曙辉跟前当差,自然知道他们父子,最不待见的人,便是宁国府的四爷。此刻听到文执初问起,老爷是如何被送进太医院的,他们纷纷垂下头颅,一眼不发地盯向地上。
文执初半天没等到答覆,心下好生纳闷,他正要重复问一遍,就见大姐的手臂伸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打了一下。
他心知有异,遂没有再继续追问了。
跟太医院的吴医正问明父亲的伤情之后,舒眉特意把文执初叫到了外间。
“大姐,刚才您为何不让小弟问清,是谁将爹爹走进来的?”一来到外面,小少年就开始质问他的长姊。
舒眉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打一开头没禀明,此事定会有些蹊跷。刚才里面那么多太医,实在不宜处理家务事。”
“家务事?”显然,被长姊这种说辞弄得更加糊涂了,文执初不禁喃喃自语,“难不成,送爹爹进来的,是那人……”
舒眉不置可否,只是嘱咐了他一句:“这事你先别管,到时自然会有人出来邀功的。”
听到这里,文执初更加确定,此事跟他心中猜想的那人脱不了关系。
果然,就在姐弟俩跟太医商量好救治方案后不久,小皇帝项忻便在宁国公齐屹陪着来看望文曙辉了。
“文爱卿的伤情,吴医正及时上报了,朕已全数知悉,县君不必担心。朕已责令太医院,让他们尽快治愈文大人。”探望过文曙辉的伤势,项忻安慰起他们。
“劳烦陛下亲自过问。臣妾心里甚为惶恐。”舒眉就要拉着文执初,给他下跪谢恩。
项忻见状,轻轻咳了一声,跟过来的内侍立马心领神会,上前阻止文家姐弟的动作:“你们千万别这样,陛下有金口玉言在先,你们在宫里见到天子。豁免行此大礼的。县君您快快起来,别让老奴为难了。”
项忻的这般作为,舒眉只得听劝地起身退到了一边。
“这事到底怎么起的?吴医正上报时也没讲清楚。文爱卿下朝归家,不是一向坐的是官轿吗?怎地换了一帮人手抬轿?”因自己跟文家的关系,项忻担心今日之事有幕后黑手,遂朝他身后的宁国公问了起来。
齐屹闻言,躬身朝他揖了一礼,答道:“此事微臣仔细查问过了,说是文大人原本打算下朝之后。到城南去走访一位亲友,出宫门的时候,抬轿之人便换上自家府里奴仆。文府的家仆似乎对那处岔道的状况不熟,在拐弯的时候,被对面一冒失的路人冲撞了,这才酿成的祸事。”说完这些。他特意朝舒眉姐弟脸上扫了一圈,见他们默不作声,心里暗暗惊讶。
听完臣下的解释。项忻一脸疑惑:“有没有派人去查查,那罪魁祸首是什么来历?”
齐屹道:“微臣派舍弟去查了,那人是南熏坊开绸缎铺的商贩,他之所以冲过来,是被人追到那里的。”
对方这个解释,并不能让项忻满意。只见他犹豫片刻后,问出心中的疑惑:“还有这等事?青天白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有人在主道上横冲直撞,难道平日没官差巡逻吗?”
项忻的问话,一时让齐屹有些语塞。
若在平日。自然有官差上街维持秩序。只是最近一段时日,顺天府衙门人事更迭,新旧交递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变故。南熏坊一片的官差。前日突然告假,说是家中老母病重。而安排调度的官员是个新手,还没熟悉此地的情况,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这才导致最近一段时日,南熏坊一片秩序十分混乱。
好巧不巧,今日文曙辉所乘的轿子,走到这里的时候,碰到了意外。
而统管京城的治安和戍卫,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齐屹自己。文曙辉出的这事,他难辞其咎。若是放在以前,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自会跟项忻和舒眉解释清楚。
只是,自打葛曜回到京城后,齐文两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尤其舒眉今日在紫宸殿,当着陛下的面,替那人亲口做的证词。让齐屹更加为难的,是在文大人出事的时候,四弟恰好就在现场。
所有这一切,都让齐屹顾虑重重,不知该怎样面对文家姐弟,更不知如何将齐峻择出来。
宁国公的沉默,不仅让项忻颇感意外,就连文家姐弟也所察觉。
在众人的心目中,齐屹一向以精明强干,沉稳练达著称,今日这人举止似是有些反常。不仅对小皇帝的发问反应迟缓,就是他进门之后的神色,也没了平常的泰然自若。
想到这里,舒眉眉头轻蹙,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脑际。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有什么不妥吗?国公爷知道些什么,不妨跟咱们说说,大伙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舒眉的话立刻得到项忻的支持,只见他点了点头,对齐屹道:“县君所言极是,有什么不妥,齐爱卿不妨直言。宁国公莫不是怀疑,里面另有内情?”
项忻有此疑问,并不是空穴来风。先前,在紫宸殿接见葛曜的时候,他曾询问过南边的情况。
现下江南虽已平定,可并非天下已经无事。尤其山东的邵家,盘踞江淮诸地已有数年。他们的势力,就是全盛时期的南楚,君臣都不敢小觑之,更何况如今江南初定,各方势力各怀鬼胎。
此时,见宁国公一反常态,项忻自然跟周边局势联系起来了。
“难不成,冲撞文大人之人,有什么来头?是山东或者江南来的?”将心底的疑惑,他终是问了出来。
项忻的质疑,让齐屹眼前一亮。
只见他上前一步,朝项忻行了一礼,道:“陛下圣明。微臣正是这样怀疑的。文大人被撞之事,处处透着古怪。恐怕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宁国公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众人心头轰然响起。
听了他的话,舒眉忍不住跟项忻对视了一眼。
文执初到底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此时听说父亲的事并不简单。一时有些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爹爹受伤,并不是一桩意外?”
打量了文家小弟一眼,齐屹点了点头:“令尊被冲撞时,舍弟恰巧就在旁边。据他后来回忆,那人逃走时,身手敏捷,跟普通商贩似乎有所不同。”
“令弟?”听到宁国公提起齐峻,文执弟顿时警觉起来。
“正是!”齐屹走到项忻跟前,朝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来,对文家姐弟解释道,“当时在现场的,还有舍弟……他将文大人送到太医院后,就返回出事地点,派人去揖拿肇事之人去了。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没传来消息……”
“原来是这样!”听完宁国公的表述,项忻恍然大悟。
听到父亲是由齐峻送往太医院的,文执初面上神色复杂。
因为舒眉的关系。文执初对那位辜负长姊的男人,一直没存什么好感。
此刻,听到救回自己父亲的,竟然自己所恶之人,他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见文家姐弟面上没什么反应,齐屹不禁替四弟捏了一把冷汗。
“当时,齐四将军怎会在那里的?”宁国公怎么也不会料到,首先看出其中蹊跷的,竟然是项忻。
见陛下替她问出心底的疑问,舒眉心头一松。随之,她也将视线转到了宁国公身上。
幸亏齐屹早有准备,只得他解释道:“昨日。舍弟听闻念祖那孩子会进宫,今日一大清早,他就到宫门外守着去了……”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尤是项忻。
齐文两家的恩怨,没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内情。为了他那小表弟认祖归宗,两家明里暗里不知交手过多少回。
现在这种时候,宁国公重提起此事,到底是何用意?
不待齐屹多说,项忻抬眸望向舒眉姐弟:“是了,念祖那孩子呢!朕先前杂事缠身,还没见过他呢!”
话题突然转到儿子身上,舒眉有些措手不及。
自己若是留下来给父亲伺疾,念祖到时少不得要将托付给别人照顾。
想到这里,舒眉跟项忻一样,对齐屹提到她儿子的动机,产生了些许怀疑。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以为自己的哀兵之策起了效果,齐屹决定一鼓作气。
“之前县君住在山上时,舍弟为了探望念祖侄儿,不顾伤口未愈,一趟一趟地往幽岚山上跑。即便这样,父子俩也未曾见上一面。前几日,县君回到京城,舍弟恰好被派到西山大营去了。昨日他刚得到讯息,连夜赶回来的。”
宁国公一番话,让项忻有些动容。小表弟的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
自从母妃身故后,他被安排住进了慈宁宫。虽然在皇祖母的宫里,他的安全能得到保证,可跟父皇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
不知是慑于高家的势力,还是有政务繁忙,每回元熙帝来慈宁宫请安,所呆的时间都不长。因而,他跟父皇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后来,皇祖母昏迷,他被接到别的主位娘娘宫里抚养,从那以后,他见到父皇的机会就更少了。
是以,对小表弟的遭遇,项忻深感愧疚。
可是,他想到齐文秦三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又有些犯愁。而且,他无意间曾听太傅施靖提起过,姨母根本无意回齐府。否则,上回也不会一怒之下住进寺院,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沉吟良久,最后项忻抬头望向舒眉,跟她商量道:“文大人养伤期间,不如让念祖跟着齐四将军过一些日子吧!毕竟,如果文大人受伤之事,是人为操纵的话,只怕文府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没想到齐屹一番话,竟然说动了陛下,舒眉失望之余,脑海里飞速地搜索能推托的借口。
没一会儿,舒眉就想起了儿子第一次进齐府出的事。
“留在齐四将军身边带几天。也并非不可以。只是,念祖那孩子,似乎跟宁国府的八字不对。上次过去时,险些闯下大祸,差点害了他的聪弟……”接着,舒眉就把齐聪被噎之事,禀报给了项忻。
“那时不过年纪小。现在他俩都大了,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齐屹一心想让侄儿早日认祖归宗,他好不容易打动圣上,自然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齐屹的心思,舒眉哪里又会不知?!
不过,只要一想起上回番莲被绑的事,她就无法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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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舒眉要跟婆母进宫,高氏大惊失色。
之前见那黑丫头不肯跟小叔圆房。她心里还暗自庆幸,想齐屹谋算还是落空了。如今听说这妯娌要进宫。想起上次对方在那里遭遇的事,高氏不禁心惊肉跳。
倒不是怕她参加宫宴,与其他命妇们接触,而是——养在慈宁宫的四皇子。
只怕姨甥俩一见面,旁边人再旧事重提……让人记起以前所发生的一切。让她回心转意誓为堂姊报仇。拿出百般手腕哄住小叔……这一年多来,自己跟兰表妹的努力,不是全都白费了吗?况且之前。小两口关系好似开始冰融了……
高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当即立断唤来贴身丫鬟琴儿,让她找小厮连夜送了封信给娘家大哥。
这边全部安排妥当后,高氏回屋歇着去了。半个时辰后,丹露苑檐廓外头,不知怎地聚了一帮仆妇,大家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在聊起什么。
刚从外面进院的程嬷嬷,见到这等光景,不由怔住了。她轻声咳了两下。唠嗑的从人们,这才四下分散开来。
程嬷嬷早就感知不对劲了,招手叫来一名年轻媳妇:“阿庆啊。刚才你们嘀咕些什么?”
庆嫂面上一僵,磨磨蹭蹭走了过来,朝她福了一礼,凑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程嬷嬷大惊失色,不禁叫嚷出声,“这不是打夫人的脸面吗?”
庆嫂点点头,跟着附和了几句。
不到两天的功夫,齐府上下传开一则这样的消息:国公爷年过三十无子,太夫人做主,打算将她娘家嫂子一位远房亲戚家里的闺女,接进府里来住。目的很明确,欲给宁国公齐屹纳作二房的。
这则消息在府内传播时,舒眉正在跟着施嬷嬷练习礼仪,以备入宫时所用。直到晚上就寝时,她才在雨润口中得知这一消息。
摘下头上的珠花,舒眉抬头望向她的婢女:“可是上回见到的柯姑娘?”
“好像就是那姑娘。”在妆奁前忙碌的雨润连忙点头,“听说她老娘一口气,生了六七个,是个极好生养的。”
舒眉微微一笑,心里暗道,丹露苑根本问题,不在能否生养。而是保不保得住……不过,这样一来,高氏在她身上的关注就会少了,对竹韵苑未尝不是好事。
只可惜那位柯姑娘,将成为又一个牺牲品,她在心底,不由替对方捏把冷汗。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舒眉跟在婆母身后,顺利进了位于紫禁城西面的慈宁宫。
搀着郑氏的手臂,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舒眉突然有种感觉——此趟进宫回来后,只怕她再难以从这漩涡中脱身了。
因是林太后懿旨所邀,赏灯宫宴散席后,各家诰命临走前,少不得拐到慈宁宫,跟太后娘娘告辞。跟林家走得近的几姓,则留在慈宁宫,陪着太后说说话。当齐府婆媳俩进到慈宁宫时,那里早已言笑晏晏,一片热闹的景象。
今日进宫之前,舒眉早将宫中各派势力,摸了个底朝天。
当今太后姓林,乃霍首辅夫人的娘家亲姑妈,现在的皇上非她亲生。多年前,新帝登基时,因母子间有隔阂,皇帝叫人一挑唆,扶持了当时贵妃高氏之父,以便与同为外戚的林家霍家打擂台,相互制衡。谁曾想到,尝到权力的滋味,高太尉后来舍不得放手了。开始独揽政事。挟持群臣。比林家还变本加利,架空女婿元熙帝直接把他变成了傀儡。
元熙帝意识到时,已经尾大不调,悔之晚矣!高太尉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皇家宗室的影响力日渐缩小。
当听到这些时,舒眉不禁腹诽道,这皇上当得未免太窝囊了。难怪高氏、她堂姐都不愿进宫为妃。在大内设局肆意毒杀皇子。将事情赖到她身上时,高家都有本事弹压住齐家兄弟不敢出声。若非林霍两家势力还在,坐在如今大楚朝龙椅上的,恐是早就改名换姓了。
跟在郑氏身后,舒眉觐见了太后,按四肃二跪二拜之礼请了安。还未抬头时,就听到一个老妪慈祥的声音响起。
“齐四郎家的媳妇,过来让我瞧瞧,你多久没进宫陪哀家说说话了?”
舒眉爬了起来。碎步挪到老太后跟前,垂首肃立。林太后派人给她赐了座。
郑氏在旁边替她解围道:“之前府里上下都在守制,出服后这孩子又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什么都忘了……进宫怕冲撞了这里的贵人……”
林太后颔首微笑,怜悯地望向舒眉,说道:“外面的事。哀家略有耳闻!苦命的孩子,一直多灾多难没消停过……这大过年的,可有到寺里烧过香?”
舒眉俯身一礼。恭谨地答道:“启禀太后娘娘,臣妇大年初一上了妙峰山,求得了头炷香……”
林太后嘴角微扬,笑道:“果然是个心思灵巧的,知道那边人少。”
郑氏附和道:“这孩子孝顺实诚,年年都替家人求头炷香。臣妇身上这病能好转,多亏她隔三差五在菩萨跟前,替臣妇求寿祈福。”
“齐家侄媳妇好福气,有这么孝顺的儿媳。”旁边一位老夫人赞道。舒眉望过去,正是那次在红螺寺遇到的林老夫人。几年不见。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旁侧另一老诰命接口道:“可不是,文家女儿贤名是有口皆碑的。当年一女难求的场面!”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位老妇。皆闭口沉思起来。想来都在暗中感叹文家最后惨淡的结局。
舒眉心里则在纳闷,宫宴这种场合,从头到尾怎地都不见皇后娘娘的踪影?!
她正在这里思忖着,突然,殿外传来一女子呼唤声:“四殿下,你慢些跑!小心磕到前头的门槛……”
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传来。
林太后睃了屋内众人一眼,说道:“秀涵这孩子,都嫁人了还这般跳脱,让亲家夫人见笑了……”
刚才跟着林老夫人夸舒眉的那位老妇听了,眉眼笑成月牙形,接口道:“也是太后娘娘您这位姑奶奶宠着,才让她不失童真……”
林太后笑着说道:“说来也奇怪,忻儿特别喜欢粘着秀涵这孩子。过一段时日不见她,他就缠着哀家问,涵姑姑怎地还不来?”
林老夫人道:“四殿下早慧念旧,是跟秀娘投缘……”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噔噔”几声清脆的脚步声。有名三尺来高的小童,一摇一摆地跑了进来。见到满屋子陌生人也不认生,在众家夫人中间穿梭而行。
“涵姑姑,看不见我了,你来抓我啊!”他一边躲在郑氏身后,一边叫喊。看来是在跟人玩躲猫猫的游戏。小童子憨态可掬,样子甚是喜人。
“唉……看来这孩子从失母之痛中走出来了。”林老夫人轻叹一声。
“就这会儿才好点!”林太后摇了摇头,脸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身后一位女官模样的嬷嬷解说道:“四殿下半夜时常惊醒,哭着喊着要昭容娘娘……”
她话音还未落,那小家伙突然被旁边老妇的裙裾拌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下来。舒眉眼疾手快,一把扶起了他。
小家伙抬起头来——两只瞳孔黑白分明,忽闪忽闪的。长得眉目如画,胖嘟嘟的小脸上露出可爱的两酒窝。见自己差点摔倒,一双有如麋鹿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