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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枝国顺利被攻下,岳梁国终于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不用再担心杞枝国在边境烧杀抢掠,更不用再提防杞枝国时刻都想要进攻岳梁国的野心。
然而,虽然战局已定,杞枝国的皇室尽数被诛杀,可生活在杞枝国境内的人还是一个未知数。攻打杀戮容易,但是要长长久久地让并入岳梁国版图的杞枝国人安定下来,这很难。杞枝国独立已久,在杞枝国境内生活着的人,有许多都是和原生地的杞枝国人的混血,他们早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是岳梁国人,他们是另外一个国家。
杞枝国人梦想着攻占中土,可是反过来,当他们被中土的帝国统治时,即使政策上已经变成了同一个国家,他们可以在新的更加辽阔的版图上任意行走,可他们感到的不是梦想成真,而是被侵略,成为亡国奴的耻辱。
这样的想法会造成许多不安定的因素,为了避免纵容出第二个清衣族,迅速将杞枝国人教化成和岳梁国人一模一样的计划迫在眉睫。这就需要一个文武治理皆通的人长期领兵驻扎在新国土的中心龙黎,监守着,让那片新土地顺利地度过敏感期。
这个敏感期听起来可能很短暂,但真正执行下来,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到故土。
梁敕不知道该派谁去,官位太低的人不行,官位太高的人,不是没办法离开梁都,就是放走了他不放心。其他人也没个好主意。
就在朝堂上为了这件事倍感为难的时候,自打战事结束就再没出现在梁铄面前的梁敏突然来到回香楼,对梁锦说:
“如果父王信任我,我愿领兵前往龙黎驻守。”
梁锦盯着他低着的脸看了一会儿,开口,淡声问:
“你走了,瑞王府怎么办,拆了?”
梁敏没想到梁锦会这么说,双肩微颤,顿了顿,低声回答:
“父王还有阿味,我愿放弃世子位,终身不再踏入湘宁关半步。”
梁锦没有立刻说话,他望着梁敏,沉默了良久,说:
“你是你,阿味是阿味,没有谁能代替谁这样的说法。你的出生确不再我的计划内,但你是我的儿子,不管我与你母亲有着怎样的恩怨,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始终都是我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这个事实我始终都接受,从未排斥过。瑞王府,我说过给你就会给你,即便是现在,你也无须任何顾虑。”
梁敏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跪下来,跪在梁锦面前,轻声道:
“是我想要去龙黎,请父王成全。”
除了执意迎娶林嫣的那一次,梁锦还从未见过梁敏在其他事上如此固执,他望了他一阵,动了动嘴唇,说:
“知道了,我会向太子殿下提出由你领兵去龙黎驻守。”
“谢父王成全。”梁敏恭恭敬敬地向梁锦磕了一个头,慢声道。
梁锦望着他,眸光似乎有些复杂,但是仔细看,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仿佛水一样平静。他看着梁敏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欲要离去,这个时候他开口,低声说:
“阿敏,父王这一生做过许多错误的决定,因为这些错误,许多年里都过的很糟糕,你不要像父王一样,过去了才知道懊悔,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别让自己的心太难过,父王让你生下来不是为了想看你难过的。”
梁敏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酸涩,他和梁锦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他知道梁锦不讨厌他,但他也知道梁锦不喜欢他,对他,梁锦履行了作为父亲的义务,替他把握了人生的大方向,所以他才长成了在外人看来出色而优秀的瑞王世子,然而在感情上,他们是没有交流的。梁敏尊敬梁锦的战功,崇拜梁锦的威名,他曾希望成为像梁锦一样的瑞王,但他崇敬的仅仅是瑞王。这是第一次,梁敏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尽管有许多无奈,许多怨恨,许多懊悔,但是在内心深处,父亲是希望他过的好的。
梁敏有点难过。
然他终究还是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在他心里,虽然残留着许多别扭和不舒服,但理智上,他不恨梁锦。造反是死罪,更何况这么些年,母亲利用和操纵血阴教、清衣族犯下多少罪孽,平民的死伤,将士的鲜血,甚至包括怂恿梁效逼宫,还有梁喜……即使母亲不是凶手,也间接造成了罄竹难书的惨案,这些他都没办法原谅。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在梁都呆下去了,所以他心灰意冷,他想要离开这里,现在,梁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让他觉得窒息。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憎恨母亲,他没有办法……
他不恨父亲,也不恨母亲,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存在的,是多余的……
忍耐着无法排遣的窒闷感,梁敏步履沉重地走出院门,抬眼,心脏猛地一沉。
前方的梧桐树下,黑衣黑裙黑纱覆面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双剔透的眼如冰,黑得沉冷,黑得深邃,黑得刺骨。
梁敏停住脚步,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迈开步子,走向回香,他站在她面前。
二人沉默了良久,梁敏抬起头,低声道:
“我对父王说了,我要前往龙黎戍守。”
“等你想清楚了,你可以随时回来向我报仇。”回香开口,说,她的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却很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梁敏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愣了一下,他蹙眉,看着她说:
“虽然我还没有找到,但是,人的一生应该有比复仇更值得去做的事吧?”
回香微怔,她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嗓音沙哑地说:
“对你,或许有吧。”
“那一年,我被叛军掳走,身陷火海,连母亲都没有救我,夫人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忍耐着烧伤将我从大火里救出来?我本以为夫人是想用苦肉计讨好我,可夫人并没有从我身上谋算过任何好处。夫人为何要救我,即使我被烧死,父王也不会责怪你,反而是母亲会失去她重要的工具,阿味又能名正言顺地获得世子位,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好么?”
回香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了良久,她淡淡地说:
“你父王生母早丧,没有外戚倚仗,幼年时在宫中尝尽辛酸,步步艰难,可他却十分倔强,那一年大火中的你特别像他幼年的时候,心中恐惧,却硬要逞强。”
梁敏望着她,她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可是这时候的他却忽然懂了,父王付出去的感情并不是没有回报的,他与回香之间也并不是单方面的痴守,回香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梁敏垂下眼帘,他默了一会儿,艰涩地开口,问:
“夫人与我母亲之间的仇怨……”
“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与你父王无关。”回香在他还没有问完时便打断了他,她冷声说。
梁敏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缄默之后,他低声道了句“告辞”,迈开步子,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阿敏,”回香停顿了良久,就在他快走远时,她忽然开口,转身,看向他,说,“你的母亲,她错生了时代,她确实比端敬太后更有才能。”
梁敏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他没有做声,沉默地转身,他离开了。
回香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仰起头,凝视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许久都没有移动。
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梁敏启程,前往从前是杞枝国首都现在被更名为龙黎的昆德城。
没有人送他,在边关大捷之后他悄悄地入城,这一回,他亦是悄悄地离开,什么都没有带走。
这一回进入龙黎驻守的并不是他带惯的白羽军,新的士兵正在湘宁关前集结,只等待他抵达,就要领兵进入龙黎城。
新的将士、新的幕僚,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开始……
这明明是他选择的,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皮肉下正包裹着的是一块寒冷的冰,他冷到了骨子里。
纵马出城,城外,野草丛生。马溅飞尘,炎热的天气,热得近乎干枯的土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梁敏骑在马上,催马飞奔,他感受不到半点气温的炎热,心中是说不出的沉重,是道不尽的幽寒。
古任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担忧。
马蹄踏地,发出震耳的隆隆声,就在这时,二人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生满长草的官道边,一辆低调朴素的长途马车停在那里。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直看不到人的官道上,忽然有马车出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旋即猜测,这大概是梁都哪家人准备出远门的马车,便没放在心上。
梁敏扬起马鞭,催促骏马,正想超越马车,却觉眼前一花,一个人从马车的遮阴处窜出来,窜到大路中央,拦住他的去路。
梁敏唬了一跳,急忙勒马,好在那人离他有一段距离,他在离对方两步远的地方总算刹住了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面目黑沉,恼怒地望过去,待看清站在路中央拦住他的那个人是谁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声。起初他还以为是天气太热他出现幻觉了,等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时,他心跳飞快,空洞感比刚刚更加强烈,让他浑身没有一处舒服。
身穿水绿色柿蒂纹窄袖衣衫,下着湖蓝色印花长裙的素淡女子正是林嫣,林嫣怀抱着神采奕奕的小悠,站在官道中央,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梁敏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看到魂牵梦萦的她,胆怯、软弱与强撑着的坚毅交织,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酸楚。
犹豫了良久,他才在她冰冷的注视中下马,走向她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当他终于站在她面前时,他仿佛用光了全部力气。
“嫣儿。”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他想要将她的全部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因为这一别之后,再见面时,恐怕只有来生……来生她还是不要再遇见他了,他只会让她痛苦。
他苦笑着在心里想。
林嫣冷冷地看着他,她很气愤,她用质问的语气大声说:
“你把银子和地契全部送到我的家里,你是什么意思?”
梁敏语塞。
他不能留在她身边,至少他要让她和孩子一生不虞匮乏,免得她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这是他的心,可是他说不出口。
林嫣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即使他再面无表情,她也能够觉察出他细微的变化,之所以不戳穿,是因为作为妻子她顾忌着他的自尊不想让他太难堪,她知道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可是这个男人,她不和他认真,他真会以为他伪装的有多好,他的自作主张、他的骄傲自大、他的任性妄为,她已经受够了!
林嫣皱着眉看着他,咬住嘴唇。
她忽然弯下身,将小悠放在地上。
梁敏吓一跳,正担心想要出言阻止,却惊讶地发现软绵绵的小悠居然会站立了,他还没来得及去感受这份惊喜,林嫣已经抡起胳膊,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脸上!
梁敏被打蒙了,他捂住脸颊,用震惊的眼神望着她,不敢相信她居然敢打他。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不需要你替我安顿好一切,我要的是你对我敞开你的心!我不是纸做的,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你痛苦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为什么对我也要强撑着?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是你的妻子,我能陪你哭陪你笑为了你忍耐,只要你能让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林嫣红着眼圈,咬着嘴唇,带着一丝哽咽,大声说。
梁敏望着泪眼婆娑的她,难以描绘的沉重感不住上涌,让他几乎窒息,他沉默地望着她,望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她!
林嫣被他抱在怀里,心一酸,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梁敏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他的嗓音颤抖得厉害,他在她耳畔低声说。
“我,不能为你生下孩子。”她在他怀中沉默了良久,轻声道。
“我不在乎!”他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立刻说,他的语气重而有力。
纵使泪眼朦胧,纵使内心不停地翻涌着酸涩,此时的林嫣她的心无比的平静,无比的坚定,这是她遵循自己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这一回,她不后悔。
“我跟你去龙黎。”她对他说。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久久淤积着的痛苦仿佛被一缕清风吹散,梁敏整个人都变得清朗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欣喜过,她为他的晦暗阴霾染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一如那一年,他初遇她……
他更紧地抱住了她。
就在这时,有小小的东西突然抱住他的腿,梁敏一愣,低头望去,看见的是小悠那张笑呵呵的脸。小悠大概是站累了或者太无聊,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两步,一下子扑住他的腿,抱住,流着口水,笑得天真无邪。
她还认得他。
梁敏莞尔一笑,正想弯下身子去抱她,却见小悠笑呵呵地对着他,忽然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
“爹、爹……”
梁敏呆住了。
幼稚的语气,软嫩的嗓音,那一刻,梁敏觉得自己的心化了。
他惊讶地望着林嫣,林嫣别过头去,没与他对视。
梁敏觉得自己的心满满的,人生中,从没有一刻是像今天这样的满足。他弯身,将扯着他袍角玩的小悠单手抱起来,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林嫣的肩,将她搂紧。
“龙黎风沙大,马贼多,你怕吗?”他问。
“怕什么?”林嫣反问。
梁敏笑了笑。
他将马交给古任,一家三口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
古任牵着梁敏的马,一直紧绷着的表情微松,他极欣慰地叹了句:
“谢天谢地,世子妃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