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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望之夜。
扬州城又下起了小雪。明月楼后院的一间香字闺阁里,昏黄的油灯摇曳着,没有温柔的月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她从梦魇中再一次惊醒过来。
她的头好晕,四肢乏力,视线也有些模糊,意识昏昏沉沉,连日来的高烧依旧持续不退,她记不清自己已经这样不分昼夜痛苦的煎熬了多久。脑袋很混乱,肚子很空,喉咙很干,她微微侧过视线向一旁看去,床前的桌案上还有半碗褐色的汤药和一碗一勺也没动过的粥,都已经冷了很久了。
“小玉......”
她有气无力地微动了下干裂的嘴唇,但声音很嘶哑微弱近乎于无,那是负责照顾她起居的一个女孩的名字,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小玉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想要下床,可是一个不慎却从床沿边上摔落下来,还好地板上铺有柔软的地毯,但还是很疼,她脆弱骨架支撑起来的柔弱娇躯如快要散架了一般。
“小玉......”
她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四周很安静,没有人回应,她只能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像一只孤独受伤的小猫。
她的脸色很憔悴,消瘦的脸颊上还满是泪痕,鬓发凌乱的披散着。她微微仰面抬起了头,沉重的眼皮合上又睁开,上方的窗户留有半掌宽的一道缝,她迷离的眼神透过缝隙望见了外面黑色的天空,她以为是自己又闭上了眼睛。
她低下头,伏在地毯上休息了一会儿,终于是咬着牙艰难地爬了起来,手撑在床边上,一点一点的,慢慢地站起身来。
然后她浑浑噩噩的朝门边挪步而去,苍白纤细的手指虚脱地扶住门沿一侧,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经过,两人的对话声清晰传来。
“听说大堂里又有不少年轻公子们正在比斗文采......”
“哦是吗,那咱们也一起去瞧瞧吧,指不定能认识几个大才子呢......”
“嗯,快走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也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打开了房间的门。
“咯吱——”
她向前倾了几步,一股子凛冽的寒冷骤然间侵袭过来,她的身上只穿着件月白色单薄的贴身罗衫,因此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软软地倚靠在门边,庭院长廊里的灯笼光线很昏暗,四下安静的如同墓地没有一个人影,而远处的楼宇中,光华流转灯火阑珊,还有隐隐的喧哗。
整个后院,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
她抬起头看见了今晚的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微微泛红的苍茫,下着凄凉的小雪。
她缓缓伸出冰冷的手,一片雪花掉落下来,不一会儿就融化了。
泪水又从眼眸中无声无息的流淌了出来,顺着脸颊,贴着肌肤,默默的往下滑落,没人看见没人心疼。
夜,渐渐的深了。
......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景物生颜色。明月楼里第一人,同席随尔侍君侧。”
“王兄这诗看似写物叙事,实则是含蓄抒情之作,好诗!”褚章等人赞誉道。
在大堂正中的舞台上,两幅雪白宣纸上墨迹尚未干涸的诗已被平铺在竖起的案台上,正大光明的呈现在了众人眼前,台下人群观望着,也各自议论纷纷。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一骑尘烟去,欲往城南明月楼。江兄大作意境优美用词婉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徐少元不甘示弱,针锋相对。
褚章故作文质彬彬的朝坐在一侧的舞清霜问道:“舞姑娘觉得这两首七绝如何?”
舞清霜颌首微礼回道:“王公子和江公子的大作各有千秋,小女子也不敢妄自断言,还望褚公子莫要为难。”
褚章洒脱一笑道:“是在下唐突佳人了,无妨。”随后转身显出一副颇有才学的做派道:“既然舞姑娘说是各有千秋,那你我双方继续便是,且先不论文采好坏,总要到一方墨尽词穷方再论高下也好让彼此心服口服,徐兄觉得呢?”
徐少元冷哼一声,既不示弱也不失风度。
这时两边又再各自出了一名士子,针尖对麦芒。
褚章身后的赵聿明在此时正半眯着眼睛表情戏谑地看着对面的如眼中刺般的陆云,对于自己身边这几人的文采他显然是极有信心的,不然也不会专程前去挑衅,心中暗自轻蔑道:一介武夫,不过是沐猴而冠之辈,陆云啊陆云,只要日后我在明月楼那你就休想再踏进一步,我的女人岂能容你这粗鄙之徒染指半分......
陆云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狠狠鄙视着,自顾扯了张座椅,手里端了杯不知名姑娘羞涩端来的扬州本地佳酿烟花醉。说实话这皮囊过去在这种地方确实有几分威势,自己才微微斜目扫了一眼,远处察言观色的青衣小帽就立即赶来鞍前马后,只是这潇洒的公子哥姿态混迹在一群交战正酣的文人士子当中实在太过于扎眼,一副鱼目混珠的样子不伦不类。
“啧啧,这词用的巧妙实乃好句!不过整首就未免太过于平淡了!”
“算不得佳作,只能说中等!那首也很一般呐......”
“通篇中规中矩,老朽感觉并无亮点。读之乏味,过于死板僵硬......”
“这一个‘笑’字,倒是有几分画龙点睛之笔的意韵。”
“这诗不错,可字也太过于潦草了些,恐怕在下的书法比这人也要好上许多......”
两边士子每呈现一首诗,四面的看客便都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评说一番。一些白丁商贾之流自然不敢过多言辞,但其中也不乏一些青年才俊,自然就毫不客气大胆肆意的品头论足了起来。整个大堂内始终喧哗嘈杂,嗡嗡声不绝不息。
陆云扫了眼那些诗作,要说亮点也有,但大都整体平平没什么令人过目不忘的惊艳之句。其实诗词讲究辞藻精巧工笔韵律,无论是写实还是抒情,只要意境和文采不是相差太多各自都有些可圈可点之处,也就并不好一下子分出个高低。因此场中众人也大都认为两边士子各有千秋,没有哪一方有明显的优势。
如此过了约莫有近一个时辰,两边的士子基本每个人都执笔挥毫了一番,写的皆是诗,毕竟词的讲究更多难度也更大一些。而天色愈晚,陆云已经有了准备打道回府的心思,想着以后反正也要以这个身份生活下去,闲暇无聊之时便偶尔来这里喝喝酒听听曲看看世俗百态,倒也是件悠然自得的事。对于那些满身脂粉俗气的女人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他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月,不再会轻易为那些欲望诱惑所动。至于现在,毕竟也是这场文斗的参与者总不好先做逃兵,陆云便也静静观注着事态进展,等待分出胜负。
眼见双方该作的诗都已经作了,不论优劣拙巧,总之整个明月楼里此时弥漫了一股子文墨气息,明月楼老鸨一扇金的那张花脸如爆炸的石榴笑得合不拢嘴,热情似火的亲自为众位才子不停地端茶送水,一边忙活着还一边安排懂得诗书的女儿们去将其中不错的作品挑出来,等今儿个一过,明日便串上曲要姑娘们唱出去,若是真有上乘的佳作,那么明月楼的名声可就要响出胭脂河传到更远的地方,届时就会有更多的文人雅客慕名而来那就是财源滚滚呐,这等攀附风雅之事......想着想着,一扇金觉得自己怕是今晚做梦都会乐醒,更觉得舞儿那丫头真是贴心懂事。
场中两拨士子依旧迟迟没有分出高下,四面看客也都分成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褚章见此状况,又风度翩翩的走上前来,他方才亦做了一首七绝倍受众人好评,便是徐少元先前为人赞叹的诗作也稍显逊色,隐隐有力压群雄之势。他前年在中举之时就险些夺了解元,自负才学远超同座一干人等,而听闻对面的徐少元不过是个末流举人自然是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现在场面僵持,大庭广众之下又有佳人在侧,他便想着若是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僵局,恐怕今日之事就将成为一桩美谈自己也会声名大振,这等风光之事岂能不全力以赴。
心思既定,褚章便得意的望着众人朗声道:“诸位,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拙诗,觉得太过寻常,思忖一番此时又心生一词,这便写出来由大家点评一番,看看能否令徐兄等人输的心服口服!”
这话一出顿时一片哗然,徐少元等人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其实到了现在他们也能看出是自己这方落了下风,两边诗作对比一些稍懂墨水的斟酌片刻,谁更胜一筹也就心里都大致有了数,只是还不到开口明说的地步。而褚章这般挑明,岂不是打算用最后一词彻底将自己这边击败,未免太过猖狂了。
“褚兄尽可挥毫,在下也很是期待你的惊艳大作!”徐少元咬牙切齿回道。
“好!”褚章毫不谦虚的应了一声,又回头望了舞清霜一眼,见佳人也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更是自觉玉树临风光彩照人,虚荣心再度受到极大刺激,当即抓过墨笔奋笔疾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