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翩若惊鸿的一瞥

金寻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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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间的阳光对于经常呆在阴暗房间中的萧梦楼来说有些过于耀眼了。  这是三月中旬,春分时节,阳光虽然刺目,但是空气中仍然浸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萧梦楼感到冰冷的气息从脚底缓缓蔓延上来,自己的整个身体缓缓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湖水之中。他低下头一看,自己仍然穿着家用的拖鞋,起床时披在身上的睡衣还没有脱下来,光溜溜的大腿和脚板现在完全暴露的冷风之中。他茫然抬起头,望了望碧蓝无云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烟圈,微微苦笑了一声。

    街边小饭馆中的老板早就认出萧梦楼的身影。这个整天宛如梦游一般的家伙最近几周一直在这个小饭馆中吃午饭。而且,小饭馆老板心中几乎可以肯定,这顿午饭就是这个家伙一天之中唯一的一次进食。

    “老板,木棉鱼,炒饭,啤酒。”萧梦楼朝老板打了个招呼。

    “小伙子,不要点别的。我们今天有新鲜的鱿鱼和对虾。”老板道。

    萧梦楼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径直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给我油炸臭豆腐,八宝粥,甜圈,带走的。”

    “嗯。”老板朝后摆了摆手,几个服务机械人已经将萧梦楼要的饭菜摆满了一桌,“小伙子,还在等爱河网络恢复呐?”

    “呃,嗯。”萧梦楼点了点头,从盘中抓起一半木棉鱼朝口中胡乱塞去。

    “小伙子,现在很多游戏公会都解散了,据说是连游戏公司都破产了,你还是不要太执著才好啊。”老板叹息着说。

    “这些都是……都是谣言,爱河网络会恢复的。”萧梦楼抬起头来,眼中冒着热切的光芒,“我们还有最后一仗要打,我们就要胜利了,眼看就要打败外星人了。在我的冰箱里,还冰着那瓶胜利香槟酒,就等着战争结束之后打开庆祝。爱河网络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相信爱河网络一定会重新建立起来。”

    老板苦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最近这个社区里像这样的年轻人比比皆是。每个人都仿佛患了热病一样,每天都在神经质地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仿佛这才是他们人生唯一的意义。

    “一人一种活法啊。”老板暗暗想道。

    就在这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他失魂落魄地从座位上耸然而起,将自己的身子狠狠地摔打在饭馆侧面的墙壁上,出沉闷地砰地一声。

    “怎么了?”老板微微摇了摇头,“我是越来越不懂这些游戏怪胎了。”

    夜廖莎终于回到了地球。她回来的时候正值地球上的春天。三月中旬,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春分时节。才仅仅离开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夜廖莎却感到自己已经和这个宇宙中的故乡分别了一个世纪之久。

    “我错过了什么?”夜廖莎略含激动地环视着北京旧城区的街道和稀稀寥寥的行人,“元旦,春节,元宵节,情人节,几个同窗的生日,还有……还有和梦楼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忽然感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奢侈浪费,居然将这些本该用一辈子珍惜的时间花在化妆打扮和毫无意义的派对聚会上。她是多么急切地盼望拉着萧梦楼的手,和他一起重回母校那条清澈的小溪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起数天上闪闪光的星星,畅谈未来两个人将要共度的时光。这样的幸福,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将是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今天的夜廖莎仍然穿着她最喜欢的淡色连衣裙,在阳光照射下这身淡雅的服装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令她整个人犹如在圣光的沐浴之下,散着无法阻挡的魅力。她红晕的脸颊闪烁着幸福的光华,星眸中流光溢彩,流淌着令人目眩神怡的期盼和憧憬。即使隔着一万里的距离,人们也能从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子身上感受到那强烈而悠长的爱情气息。

    她回到地球辞别夜伤和羽杰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的公寓,不是回自己的工作岗位,而是在第一时间找到萧梦楼的茶楼。

    茶楼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白桦树此刻已经新绿融融,点点飞絮在空气中悠扬地浮动着,树荫如伞,笼罩在茶楼之上。整个房子在阳光浓烈的正午却给人一种沉静的错觉。

    “从一百米之外就能感到梦楼的气息,任何他住过的地方都会让人感到那种冰河一般的沉静。”夜廖莎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她用力地作了一次深呼吸,终于拿起勇气,用力地按了按门铃。

    满心幸福期盼的夜廖莎根本预料不到,此时此刻她的背影已经清晰地映射在街对面小饭馆里的萧梦楼眼中。

    夜廖莎简洁而精致的影像在虫鸣风动的午后宛如从异次元空间劈来的一道如电刀光,将萧梦楼眼前的世界一刀斩成了两段。嘈杂的虫鸣转眼之间消失不见,微风浮动的声音全都变成了梦幻中的哑响。周围的白桦树,街道,小饭馆,街上的行人,面前的餐桌和午饭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整个天地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一翻到并融化在照耀一切的阳光之中。

    他感到头顶冰凉,身体颤,仿佛血管中所有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脏,留给他的只是浑身上下的空空如也。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勃勃跳动。但是这些他统统不关心,在他的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回来。

    她为什么回来?

    萧梦楼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夜廖莎公寓上空看到的那几束雪亮的白光。那是天人展翅所出的光芒,他们应该已经接她回到了她的故乡。他曾经梦想着夜廖莎会眷恋地球上的一切,会眷恋自己在这里拥有的幸福,也许,有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许会眷恋自己和她所拥有的那些记忆。但是这些只是他心中根本不抱任何幻想的迷梦。他知道离去对于夜廖莎和他来说都是好事。地球已经成为了外星人捕猎的杀场,她在这里是不安全的。在第二次火星战役之后,这种想法在萧梦楼的心中更加根深蒂固了。而夜廖莎离去之后,他萧梦楼也不用再过得那么辛苦。在被亲生父亲背叛之后,在被地球联邦遗忘之后,在地球即将被摧毁之时,还要振作精神保持自己一直以来的形象。不,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累得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躯体。他渴望着任何可以让他堕落,让他沉迷的理由。如果他能够饮醉,夜廖莎离去的当天晚上,他就已经酩酊大醉。爱河网络给与他的除了荣耀和满足,还有就是放纵的理由。他需要放纵,需要遗忘,需要过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把关于夜廖莎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把心中对于这位不属于人间的天使十几年的苦恋统统消解融化。没有夜廖莎的这些日子,萧梦楼过得比任何时候都颓废,也比任何人都荒唐。这样的日子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曾经多次被他所想象和设计。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依靠对于一个网络游戏的迷恋,他可以将这样的日子过得如此如鱼得水。他已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自律内敛,沉毅单纯的萧梦楼。他已经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这一切给他一种蹦极的感觉,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虚无缥缈的命运,然后毫无顾忌地朝着陡峭的悬崖飞奔而去,纵身一跃。看着周围的世界飞一样地向天堂离去。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但是,夜廖莎居然回来了。

    就在萧梦楼最放纵沉沦的时候,就在他最不愿意让她看见的时候,就在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

    就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信步走到自己的家门前,按动着门铃,浑然不觉得萧梦楼的世界因为她的到来眨眼间天翻地覆。

    萧梦楼狠狠地将自己的身体摔在身后的墙壁上,他感到刺骨的疼痛从他的颈椎,脊柱和尾骨传来。但是他却感到自己痛得不够厉害,他甚至希望将自己的身子嵌进身后的墙壁之中,然后再把这片墙壁统统推到,再用推土机推到荷兰去填海。

    她为什么回来?

    萧梦楼逼迫着自己想着这个问题。

    那锈迹斑斑的时光盒和那被自己包装精美的电子礼品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该死的,一定是它们。”萧梦楼狠狠将自己的后脑撞在身后的墙壁上,“我一定是彻头彻尾地疯掉了才把那些东西象献宝一样给她看。我本应该把它们一把火烧掉,干干净净。”

    但是萧梦楼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是他童年最宝贵的回忆,最自豪的经历。那里面的一切几乎定义了他整个人。他宁可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会愿意将那一切付之一炬。

    这本是一个聪明的主意。将密码锁设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打开,让夜廖莎远在万千光年之遥后才能够看到里面的内容。这样,也许这个时光盒会成为她一生的收藏,作为地球生活的点滴回忆被完好保存在那个天人国度之中。也许当地球文明被外星人彻底摧毁之后,这个时光盒会作为地球文明的唯一证明而保存下来,流传后世。也许,夜廖莎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为可能已经随着地球一起灭亡的萧梦楼落下几滴眼泪,这样已经足够了。对于这场马拉松一样漫长而若即若离的苦恋,萧梦楼早已经湮灭了所有野心和期盼。光是保守这一辈子无法启口的秘密,就让他耗尽了所有精神,他早已经筋疲力尽。

    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回来了。

    萧梦楼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他就仿佛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苦行者突然有一天将身上的桎梏高高抛到远方,本以为以后会一身轻松,谁知道这飘飞的桎梏却在某一天重新落回到自己的背上,而且还带着令人不堪负荷的重力加度。但是,与这一切相反的是,萧梦楼在夜廖莎消失的这四个月里第一次嗅到了风中携带的春泥和青草的气息,一种无法融化的生命气息。此刻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回来?”萧梦楼再次在心底问自己,这一个问题和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问题字面上完全一样,但是内涵却不尽相同。

    “我的天啊,看起来哪个小伙子要交上桃花运了。”饭馆老板将目光牢牢地锁死在此时此刻的夜廖莎身上,对于萧梦楼的一举一动完全没有在意。

    “桃花运?”萧梦楼紧紧靠着身后的墙壁,哑声问道。

    “当然啦,我活了这么大从没看过笑得这么幸福的女孩子。”老板抛动着手中刚刚从洗碗机器人身上换下来的蓄电池,“从一百里之外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女孩子在恋爱。”

    “恋爱……”

    “嗬嗬,真是个迷人的女孩子。如果我年轻二十岁,一定去追她。如果我的儿子们现在就长到二十二岁,我立刻让他们一排排跪到她面前去求婚。”老板微笑着说。

    萧梦楼没有再说话,只是木然在收银台前潦草地签下自己的电子签名,付清了饭钱,然后直挺挺地挪出了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