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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蹬着黑色长靴的脚迈着均匀有力的大步跨过玫瑰花丛,穿过在灌木矮墙,停在一棵巨大,古老的山毛榉树洒下的树荫里.
身着黑色礼服,手中挽着旅行斗篷的海因茨保持着一贯平静得体的姿态,看向花园深处的目光却带着欣慰的笑意.
就在他对面,海伦娜和菲茨威廉坐在白色长椅上,画师正在给他们画双人像,海伦娜身上的白色塔夫绸裙装并不太符合时下的日常着装风潮,在白天穿着也稍嫌隆重,但很合适被呈现在画里.
海因茨又走了几步,站到画师身后,凝视着画布上被盎然的绿意,鲜花和蝴蝶簇拥的那对身影,笑容有行惚.
看到海因茨出现,海伦娜动了动,塔夫绸的悉索声唤醒了沉醉于创作的画师和有婿神的海因茨,当然,主要还是海伦娜那个再也无法继续假装耐心的表情进一步提醒了他们.
海因茨先微笑道:"艺术家对完美的追求总是这么无法停止,就算我是一个最挑剔的兄长,也认为这幅画已经相当完美了."
"不还没有……最后一笔,真的只差最后一笔了."年轻的画师投入的喃喃自语,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就是那位应朋友邀请来为海伦娜造像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的年轻画师.虽然之前经过了一些耽搁,但圣诞节之后他就顺利的开始在兰顿庄园做客了.他先是为海伦娜作了一副室内单人像,兰顿庄园的主人和邻居们在鉴赏之后都对他的技艺表示赞赏,于是菲茨威廉又请他为海伦娜画了一副小像,可以装在怀表里.
而在那副小像也令菲茨威廉爱不释手之后,老霍华德先生又正式邀请他为菲茨威廉和海伦娜画一副双人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两人的婚礼之后,这副双人像就可以被挂到走廊上,加入那些家族成员画像了.
这是不是……就等于拍婚纱照啊?原来筹备婚礼的流程都差不多,海伦娜当时这么想.得到这份工作对于年轻的画师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肯定,所以他创作得十分投入.只是画像不同于拍照片,被画的人pose一摆就至少是几个小时,而海伦娜接连几个月都在做画像模特,简直已经不耐烦到了某种境界.
"好了,我亲爱的堂兄和未婚夫似乎必须出发了--而且还无视我的一再恳求,说什么不都肯带上我."
海伦娜干脆的站了起来,也不去看纠结的画师和无奈的菲茨威廉,活动一下腿脚,不满的看了看菲茨威廉,而菲茨威廉和海因茨则相当默契的看着别处,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英格兰的春天一向到得早,但这一年年回暖得尤其早,四月里这些日子简直都有了些仲夏的味道,天空很蓝,不时有白云或者大团的乌云从这蓝天下时快时慢的晃过去,有时候还停下来下一场小雨.
花园里早已开出各种花朵,园丁科奇先生精心打理的玫瑰也开始绽开,下雨时,湿润的绿色就到处流淌的像水彩,连起伏的草地远处那低矮的灰色石墙都被藤蔓和青草染成了绿色;天气晴朗时,阳光仿佛把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边,静谧时几乎能听到蝴蝶轻轻振动翅膀的声音,空气中花草芬芳和阳光的味道,身在其中的人只要不是太迟钝,都能意识到这种时光简直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比如今天.
菲茨威廉却抿紧了嘴唇,一副运用意志力的坚毅神色,而十分恼火的海伦娜一直不肯放弃希望,她大步走向海因茨:"今天你打算骑哪匹马?"
"亲爱的海伦娜,准新娘应该考虑的是婚礼马车会用什么马,他们是否足够漂亮?是不是高矮毛色都一模一样?马车应该如何装饰?……"海因茨比菲茨威廉更加淡定.
海伦娜气恼的闭上了嘴,却坚定的挽住海因茨的手臂,拖着他向大门走去.
菲尔和管家太太牵着两匹马在大门外的草坪上等着两位绅士,海伦娜看看走在后面一段距离的菲茨威廉,又看看他的马……
海因茨看着她脸上突然浮现的笑容,立刻阻止道:"海伦娜!"
海伦娜已经迅速踩上了马镫,不过在管家太太严厉的目光下,她爬上马背后也只好乖乖侧坐,在赢得了管家太太一个放心的目光后,正要拉动缰绳,在马踏出第一步的同时,菲茨威廉也快步赶到了,他飞快的翻身上马,握住海伦娜的手,双腿一夹马腹,在海伦娜反应过来之前纵马飞奔了出去.
海伦娜被突如其来的颠簸吓得老实了一会儿,然后在迎面而来的阳光和风中大笑起来.
菲茨威廉一言不发,带她一直飞驰到庄园大门,然后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在附近微微起伏的草地上兜了个圈子,把她带回原处.
海伦娜看到所有人都以理所当然的表情站在原地等着她,然后下一瞬间感到身体微微腾空,然后发现自己被拎下了马,轻轻放在门房的罗马式四柱廊下.
"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下,你都会留在我能找到你的地方."菲茨威廉语气严肃.
海伦娜已经知道自己的争取不会成功,假装诧异道:"什么?难道到了今天,你依然有这个担心?"
菲茨威廉在马背.[,!]上低头凝视她:"在我们一起走进教堂,由上帝见证许下誓言之前,我并不打算完全信任你."
"喂!这是什么意思?"海伦娜大声抗议:"我可是有身份的女士,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正在上马的海因茨笑了起来,菲茨威廉的严肃脸也差点要装不下去,他连忙压了压圆顶礼帽,向菲尔和管家太太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请替我照顾好我的未婚妻."
又转头对海伦娜语带警告:"记住你的承诺,女士!"
两位先生扬鞭远去,黑色的斗篷在身后飞扬.而海伦娜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回味着刚才在马上飞驰那一刻轻微的晕眩感.
送走据说是去处理商船事务的未婚夫和哥哥,海伦娜只得回去陪伴老霍华德先生.伊莎贝拉一家在天气暖和起来之后就回林奇去了,临走时表示期待能尽早收到婚礼请柬;查理也在闷闷不乐一段时间后被母亲召回伦敦作伴.但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都不如从老先生那里能得到的多.
没错,就是关于从四月开始,各地都渐渐多起来的关于流感的消息.但对它的关注主要还是集中在一些医学界和科学界的专业人士身上,老霍华德先生和他们有广泛的联系,格林先生也来信与海伦娜和蒂凡尼先生讨论他和同行们注意到的一些病例--这些病例都发生了明显的传染.
可是此外就没有更多的消息了,在斯宾塞夫人,波恩侯爵夫人,范妮(没错现在改由范妮代替克拉贝尔与兰顿庄园通信了)等非医学界人士的来信中,对流感的抱怨还远远不及对伦敦的天气,伦敦的裁缝,伦敦无趣的绅士们……来得多,可见这件事还没有广泛的引起重视,只有斯宾塞夫人确实提到过斯宾塞家族的一位中年男子患感冒后病情严重,被医生怀疑病情可能传染,因而低调的隔离了他的住宅.
"警告级别第3级."海伦娜在心中初步判定.
但仅靠通信肯定是不够了解形势的,海伦娜当然希望能去伦敦,作为首都的伦敦怎么说也是这个时代高新科技和知识分子的聚集地,有更多像老霍华德先生这样靠谱的,出了问题可以依赖依赖的上流社会学者.不仅是因为在面对外部压力的时候,人类会本能的害怕那种脱离了熟悉群体的孤立无援感,而且还因为这短短几个月悠闲(无聊)的冬日时光,已经让海伦娜开始怀念跟"同类"们一起学习,工作的那种熟悉的充实感,甚至给病人做手术时那种无比紧张的专注和投入,以及成功后巨大的喜悦……
总之,当她坐在陈设如油画般的起居室里翻阅来自巴黎的最新时装画册时,当她坐在阳伞下喝下午茶时,当她偶尔在草坪上跟邻居,附近的孩子们和猎狗一起玩棒球时……总会有那么些瞬间,她的眼前仿佛闪回到人人都行色匆匆的那座大都市,回到熟悉的学校和医院,回想起攻克一本厚厚的专业课书籍,成功完成一轮实验,顺利协助主治医生完成一次手术……那些令身体大量分泌肾上腺素,令精神无比满足和愉悦的时刻.
然后她就会深切的感受到来自灵魂的渴望,简直要开始思考"我到底是谁?到底在这里干嘛?"的终极哲学问题.
这都要怪菲茨威廉,自从帮海伦娜分担了心中的忧虑和恐惧之后,他那种有责任感到略显霸道的性格就开始再次显露作用——他又开始试图主导和控制所有事情,而在他的主导下,海伦娜的角色仅仅是负责在安全的室内进行理论研究,靠书信进行"学术交流",尽可能远离危险,还有,顺利举行婚礼.
海伦娜认为这是一种毫无必要的侥幸心理,因为在她看来,逃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不过眼下,她只能无奈的收起手里菲茨威廉的来信,从二楼大厅的露台上向南边望去--菲茨威廉和海因茨去的是更南边的城市南安普顿,原本说好只去三,四天就回来,可是至今已经一个星期了,据说还因为有事务耽搁而暂时无法确定归期.虽然菲茨威廉每天都会给她写一封信,但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倾诉相思之意,还有讨论一虚礼琐事.
今天这封信是在只有老先生和海伦娜两个人参加的下午茶会上收到的,现在茶会结束,连借光给她读信的夕阳都已经消失,只剩下景色瑰丽的天空吸引她的目光——那里铺满了一层层从橙红,紫红渐变到灰紫色的薄云,低低的压在远处树林的方向……
等等,那个方向的树林中走来了一位绅士,他行色匆匆,还穿着旅行斗篷,海伦娜不由有些心生期待.可是那个身影明显比菲茨威廉略矮,步伐也不像海因茨那么挺拔有型……
海伦娜跑下楼,在大厅见到正脱下圆顶礼帽交给管家太太的老朋友查理,他直接回答了海伦娜还未出口的疑问:"是我的拜访太冒失了,请千万不要打扰到老先生,除非有很特别或很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打扰他从下午茶结束后到晚餐这段时间里都喜欢一个人待在书房的习惯,而我正好没有很特别或者很重要的事情,所以……"
他摊摊手,又扶着管家太太的肩膀撒娇:"我最最亲爱的海德太太,请把你刚刚撤下的下午茶点心赐予我一份吧,.[,!]没错,我刚从伦敦回来,不想一个人回到我的莱姆林去,那实在太寂寞了……"
海德太太笑着亲自替他准备茶点去了,查理熟不拘礼的往起居室走去,海伦娜跟在他身后:"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前几天收到你的信还没有提到这件事呢,现在我只好欢迎你加入寂寞乡村俱乐部了,因为菲茨威廉和海因茨上个星期去了南安普顿,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当然,当然……"查理心不在焉的坐回熟悉的位置,双眼就开始看着窗外出神,直到刚才海伦娜凝视的同一片晚霞也彻底消失,窗外只剩下模糊的树影,才发现海伦娜诧异的目光.
"很好的天气不是吗?今年四月的阳光和雨水一样多,美好的气候,非常适宜植物生长……"
"阳光和雨水一样多,意味着即温暖又潮湿……"也意味着更适宜病毒繁衍,海伦娜在心里说.
"噢,的确如此,尤其在南安普顿,对吧?"查理似乎这才产生了谈话的兴趣,稍微坐了坐直,"可是有咸味的海风,阳光和海水对健康都是无不裨益的,也许我们应该在南安普顿度过整个夏天,你认为呢?一定会很有趣,我们可以坐船到怀特岛游玩……"
"……等等,谁是‘我们’?还有谁要去南安普顿?"
查理突然可疑的脸红了.
"噢——难道是威斯特伍德小姐?……她也在南安普顿吗?……你们一直保持着秘密通信?但是这不可能——如果你们经常联络的话,不可能瞒得过斯宾塞夫人,而斯宾塞夫人一旦知道了就一定会找人倾诉,那我们这些朋友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听说,嗯……不对!难道你是悄悄跑过来的?"
查理的脸越来越红,张口结舌,最后无力的捂着额头:
"天哪!小姐太太们都是天生的侦探吗?真是太可怕了!你简直像我妈妈!"
"什么?我才不像呢!"海伦娜顿时觉得受到了侮辱,然后意识到这个态度好像不太对,又连忙补充道:"……我是说,我怎么可能像斯宾塞夫人那么贤惠又能干?她能做好斯宾塞家的女主人,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所以你真是偷跑出来的?"
大概是海伦娜的逼问让查理也觉得尊严受到了侵犯,于是他重新坐直身体:"亲爱的奥古斯汀小姐,一位绅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我母亲暂时还不知道我的去向而已."
"噢,好的,尊敬的斯宾塞先生!"海伦娜假装诚惶诚恐的站起来给他行了个屈膝礼,可是那忍俊不禁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只可爱又逗笑的卷毛宠物狗.
"哼."查理不满的转头看着窗外,过了几秒钟,当海伦娜以为他终于想出了什么反击之辞时,查理却理直气壮的说:
"如果我并没有回莱姆林,错过母亲的来信就很正常了吧?我今天要借住在兰顿,明天早上直接出发."
……
查理颇为气愤的看着笑个不停的海伦娜,平时的机灵劲儿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过了一会儿好像才想起什么,迟疑的问道:
"亲爱的海伦娜,你似乎并不知道南安普顿发生了什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