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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家后,我妈妈非常不安。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西餐没吃上,还把妈妈吓成这个样子。
“妈,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见了他就跑?”我问她。
妈妈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白着一张脸,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后,她突然拉开行李箱,把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一古脑儿地塞进箱子里,打了电话叫一辆出租车,匆忙拖着我上了车,出了D市。
那一天,我稀里糊涂地离开了D市,一直到我这次回去,中间相隔十五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妈和我乘出租车出了城,在城郊上了一辆客车,我当时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反正是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天黑才下车。
我记得很清楚,下车后我往四下里一望,黑漆漆的,一盏灯火都没有,吓得我直想哭,拖着妈妈的手,喊着要回家。
可是我妈妈一言不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拽着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山村里。
我妈把我领进了一户农家,那家里有两个老人,我妈叫他们姑奶奶和姑爷爷。
老两口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山坳里的一处草房子里,无儿无女。
我白天还在学校里受尽表扬,还期盼着吃到我人生中的第一顿牛排。可是半夜里,我却已经身在一座山坳里的一间草屋中。
我觉得莫名其妙,只想着要回家,就跟妈妈闹别扭。
妈妈那天特别暴躁,完全不向我解释原因,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于是我就在那位太奶奶家里住下了。
大约一周后,一天夜里,我们刚刚睡下,外面有人敲门。
太爷爷去开门,刚把门打开,一群人就涌了进来。
我妈妈听到太爷爷的质问声,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急忙推开我们睡觉那间屋子的后窗,抓起我就往窗外塞,一边塞一边还小声嘱咐我:“快跑,往后山上跑,在山上呆着,如果我不去找你,你就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突然之间,好像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我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手死活不放。
我妈把一个包包塞给我,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拧了把,瞪着眼睛叫我快跑。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完全不会思考,只知道听妈妈的话,撒腿往山上跑。
山上的藏身之所,是妈妈早就给我找好的,很隐蔽,在一片山崖上。不熟悉地形的人,站在上面往下看,会以为是一处悬崖,其实不是,下面有一个石窝,可以藏好几个人。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妈妈都带我在山上走来走去,还指着那处石窝对我说:“要是哪天我突然让你上山来躲一躲,你就躲在这里,知道了吗?”
“我为什么要躲在那里?我们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我那几天一直在问妈妈这个问题。
她从来不回答我,只是带着我在山上走,让我认识每一条可以上山和出山的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往山上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但是脚下却并没有跑错路,就得益于妈妈每天带我在那一片的山上转悠。
我跑到山顶,也没有急着躲进石窝里,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跑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没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到山下有人往上爬,好几个人,拿着手电筒。
我本能地意识到,这些人就是上山来找我的。
我赶紧躲进石窝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那些人发现了。
那些人上山后,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并且喊着我的名字:“路在远!你别躲了!你妈妈已经告诉我们了,你就在山上,快出来吧!”
他们离我已经很近了,我窝在山崖的下面,心里恐惧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可是又不敢哭出声音来。
那些人在山上乱找了一气,后来我听到一个人说:“那小子不可能跑那么快的,再说了,前面就是悬崖,他能跑到哪里去?看来的确不在这里。”
另一个人说:“不行啊,找不到孩子,回去我们没有办法交差。”
又有一人说:“我们三个不说,谁知道我们有没有找到孩子?青叔交给我们的任务太损阴德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那孩子能活下去,也算是给我们积一点儿阴德吧,反正那女人死活不说,我们也是找不到,回去就说都处理干净了,也不能怎么样。”
三个人找不到我,就在山顶上商量了一番,然后就悉悉索索地下山去了。
而那个时候,躲在石窝里的我,已经吓得不会动弹了。
我听得明明白白,这些人是专程来要我的命。我完全搞不懂出了什么事,黑暗里,我把曾经在学校里得罪过的人挨个儿地分析了一遍,猜测着会是谁有实力派人来杀我报仇。
那个时候我多么幼稚啊,还当是经常打架的几个同学对我起了杀心,追杀到这里来了呢。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到底会有谁恨我如斯,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我想,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回去了吧。
于是我就在山上耐心等着,等着那些人离开后,妈妈上山来找我。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我听到山下传来嘈杂的喊叫声。
我还是不敢动,直到我分辨出有一个声音在喊:“快救火啊,陈家阿公阿婆还在屋子里呢!”
我意识到,太奶奶家着火了!不光是太奶奶和太爷爷在屋子里,我妈妈也在屋子里呀!
是刚才那群人干的吗?杀不了我,就杀我妈妈泄愤吗?
我从石窝后头跳起来,拼了命地往山下跑!
不等跑下山,我就已经看到太奶奶家的房子被大火吞噬的场面了。草房子根本连一点防火性都没有,火苗像是漫延开的潮水,将那几间草房子淹没,烧得噼里啪啦。
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有人在救火。
我发了疯一样冲过去,大喊着:“妈妈!妈妈!”
火苗舔到了我的鼻尖上,随即一位叔叔就把我抱住了,冲我大吼一声:“找死啊?离火远一点儿,没看大家正在救嘛!”
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我两条腿发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去了,神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疯了一样地嚎叫,最后过来两位中年的阿姨,才把我制住。
火势很大,根本就救不了。
那些人徒劳地拎着水往火上浇,也阻止不了太奶奶家的几间草房被烧成了灰烬。
等到火熄灭的时候,我已经叫不出声音来了,哭都哭不出来。
我爬到废墟灰堆里,到处乱扒。明明知道那样的大火,如果人在屋子里没有跑出来,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可我还是疯了一样在残灰余烬中寻找着。
我的人生中,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如果她死了,我怎么办?
那是我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刻。
我胡乱地找寻着,在一堆黑色的烧焦物下面,我扒出了一具烧焦的人的身体。我当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脑子一晕,差点儿就昏死过去。
正在那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呀!缸里有一个活人!”
我发疯一样地扑过去,就见太奶奶家装水的那只大瓦缸倒在地上,两个男人正在从缸里面拖出一个人来,浑身烧伤,面目全非,像一条烤糊了的鱼,黑乎乎软趴趴的。
可我知道那是我妈妈,因为太奶奶和太爷爷年岁大了,身体佝偻,一眼便可辨认得出来。
我扑过去,跪在妈妈的身边,心如油煎,却只能张着两只手哭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村里的人在我身边忙碌着,呼喊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我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我的眼里只有眼前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妈妈。
后来,有人来抬我妈妈,我尖叫一声,扑上去就咬人家。
几个人把我拉扯开,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娃儿吓傻了吧,他妈妈还有一口气在呀,得赶紧送到林大夫那里啊!”
我听懂了这句话,没再挣扎,跟在那些人的身后,一路跑到了林大夫的家里。
林大夫是那一带有名的民间医生,附近的人生病了从来不去大医院,都找林大夫治病。
那些人把我妈妈放到林大夫家做为诊室的那一间屋里,然后我就看到林大夫上下检查了一遍,皱着眉头摇头。
我扑通就给林大夫跪下了,抱住他的腿,求他一定要救活我妈妈。
林大夫把我拽起来,对我说:“救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了。”
“那也要救!”我说着话又要跪。
林大夫抱住我:“当然救……当然救……”
我当时还不知道林大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我妈妈被烧得毁容了,所以他才会说“救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了”。
我看着林大夫从隔壁屋子里抱进来了一捆草药,捣烂了往我妈妈身上敷。
看着他忙活得满头大汗,我把他想象成了漫画书里的江湖神医。我想象着他的医术神奇不凡,等那些草药从我妈妈身上揭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么年轻漂亮。
身处最黑暗的境地里,我不得不用自己最后一点勇气,尽力把事情往明亮处想。
直到我看见林大夫的一个徒弟,搬起我妈妈的左腿,给她上药包扎,我才猛然间发现,我妈妈的左腿居然少了一截!小腿以下的部分完全没有了!
我的心跳差点儿停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大火把左腿烧没有了?那为什么右腿还在?
我的精神快崩溃了,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他们忙完了,林大夫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孩子,我尽力了,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我妈妈的脚被烧掉了吗?”我怯怯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傻小子,那不是烧掉的,那是砍断的,伤口齐刷刷的,应该是菜刀或斧头之类的利器砍断的……她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已经是万幸了。”林大夫同情地看着我。
砍断的……是谁砍断了我妈妈的脚?是那几个人对不对?他们本来要杀了我,可是我躲起来了,他们找不到,于是就迁怒我妈妈,砍断了她的脚,一定是这样!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的涌动,可是我的表面却无比平静。
我蜷缩在妈妈的床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天亮了,天又黑了。
漫长的一天一夜,不停地有人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去去,好心的林大夫和他的老婆几番过来劝我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我都听到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他们。
我活着,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活人的机能,唯一活跃的就是我的大脑,那里面有无数只野兽在奔腾。
第二天夜里,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头痛欲裂。
“在远……”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虚弱、沙哑、模糊。
我转了一下眼珠,意识到那是我妈妈的声音,“噌”地跳起来,扑到床沿上:“妈!妈!是你喊我吗?”
我妈妈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笔直僵挺。
我喊她,她不应。
我急得大叫:“林大夫!我妈活了!你快过来看看!”
林大夫披着一件衣服冲进来,掀开我妈脸上的纱布,惊喜地说:“哎呀!挺过来了!”
我连忙看上我妈妈的脸,在那片渗满了药汁和血污的纱布下面,我妈妈的眼睛是睁着的!她的眼珠通红,四下转动着,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看见我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我的脸上,眼神从焦急转为欣慰。
不管怎么样,我妈妈活着!
我就像是跟着我妈妈死了一回,又重新活回来了。我心里憋着那么多的恐惧、疑问,在看到我妈妈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我趴在妈妈的床头上,大哭一场。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太小了,太弱了,对于发生的那些事,没有思考判断能力,除了惊慌恐惧,我没有任何的办法。
我妈妈在山村大夫的家里,养了两个月的伤。
她没有死,但是正如林大夫所说,她几乎是个废人了。
原来那天晚上,我跑出去以后,那些人就冲进了屋里。他们找不到我,就往山上追。
在山上没有找到我,他们下山以后,把太奶奶和太爷爷绑在床上,把妈妈绑在厨房的石磨上,都勒了嘴,然后就点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大概是怕我妈妈自己挣脱,那些混蛋用院子里拴狗的铁链子,把我妈拴在石磨上。
火烧起来了,我妈妈想要呼救,可是她死活解不开勒在她嘴巴上的那根皮带子。
草房烧得很快,眼看着她就要葬身火海了,她急了。
她爬向墙角,拼命地伸长了手臂,把放在墙角的一把生铁斧头够了过来……然后……她砍断了自己的小腿……
你能想象一个人抡着斧头砍向自己的腿,那是怎么样一个疯狂的画面吗?
可是我妈妈做到了!
我问过她:“疼不疼?”
她说:“疼,但是已经顾不上疼了,因为命快没了……”
后来……她竟然真的把自己的腿砍断了,摆脱了铁链的束缚。
火已经很大了,她拖着一条伤腿,已经没有办法爬出火海了。于是她扳倒了旁边装水的大瓦缸,钻了进去,用盖子挡住了缸口……
那以后很多年,我总是在夜里做噩梦,梦见我和妈妈置身一片火海中,通红的火苗舔噬着我们的肉体,发出嗞嗞的皮肉烤熟的声音……
太奶奶和太爷爷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我妈妈侥幸活了下来,却已经毁容残肢。
事后,妈妈从不提那晚闯进家里来的人,她也不让我提。当地派出所的人来问房子着火的事,我妈妈也只是说,是太奶奶给菩萨上供,烛台倒了,才引起这一场大火的。
太奶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两个月后,妈妈让我推着她去村里,借用村里的长途电话,给雯姨打了一个电话。
几天后,雯姨来了,接走了我和妈妈,把我们带去了澳门。
到了澳门以后,我妈妈才进大医院治她的伤。后来虽然经过几次植皮手术,但是因为烧伤面积太大,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
那一阵子,我像一头发了狂的小狼,天天追问妈妈,到底是谁这么恨我们,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
我天天嚷着要找那些人报仇。
直到我们在澳门安顿下来,有一天,我妈把我叫到了她的床头,她说:“在远,你不是很想知道,是谁把我们娘俩儿害成这个样子吗?”
“谁?!”我知道妈妈讲出实情了,我紧张地心都揪在了一起。
因为那一段时间,我无数次地想象着,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我跟在仇人的后面,将一桶汽油泼到他的身上,朝他扔一根点燃的火柴,看着他变成一个火人,在地上翻滚挣扎。
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
我盯着妈妈的脸,焦急地等待着她说出仇人的名字。
她看着我,两片因为烧伤而有些丑陋僵硬的嘴唇轻轻一动,说出了那个人:“是你爸爸,是他把我们害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