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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大战之后出生的新一辈修真者们来说,妖怪根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词,在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各个门派的中低层弟子们几乎都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对待。
唐临是个妖怪?有没有搞错?现在修真界里早就没有妖怪了!
人妖大战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妖怪早就已经族灭。
骨头硬的妖怪已经死绝了,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个妖媚的妖宠,它们腰曳长尾,头竖双耳,床上床下任人操弄,比任何人族都要温驯听话。而且它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撑得住各种各样的花式,在某些市场上极受欢迎。
唐临既没有狐尾,也没有猫耳,更加没有妖宠惯有的那种温顺的姿态。说他是妖怪?连最希望他和萧子白俩人倒霉的青云门弟子都对这消息嗤之以鼻。
然这毫无根据的流言却并没有随着时间自然湮灭,反而一日日地扩散开来,终于甚嚣尘上,渐渐从门派下层的嘴里传到了门派上层的耳里,某些不希望凌山剑宗和御兽宗强强联合的人,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喜形于色。
“啊呀呀,那个唐临原来是个妖族啊,怪不得修炼起来那么快,肯定是用了什么邪法——御兽宗有钱嘛,想来无论什么样的炉鼎,那唐临都能捞得着。”他们津津有味地说着,那模样俨然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批判。
“凌山剑宗这是卖徒弟啊,可怜了那个什么萧子白,看着也是前途无量的,也不知道要和什么样的怪物睡觉。恐怕不几年后,就要化为骸骨咯!”他们啧啧有声地说着,那神色带着十二万分的惋惜。
“不能把人族菁英便宜了那妖怪唐临,这是为了人族大义!”他们义愤填膺地说着,正大光明地打出了反对两派联姻的旗帜。
两股势力合流,一下子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潮,几乎大半个修真界的宗派都在发声,试图阻止唐临和萧子白的婚事。然而这纯粹发自于嘴炮的抗议并没有什么用处,漩涡中心的凌山剑宗与御兽宗依旧老神在在,毫不动摇地筹备着两人的婚事,任由三千世界里暗流涌动。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婚丧嫁娶,宜破土安床。
自三月上旬起,凌山剑宗就开始张灯结彩,也许是为了对抗愈演愈烈的流言,这喜事筹办得格外大张旗鼓。因为有财大气粗的御兽宗在其中出钱出力,这次婚礼的布置算得上修真界里少见的奢侈,整座凌山都被装饰一新不说,连那条自云端倾泻而下的瀑布里都流满了灵花瑶草,空中游走着的山峰上,千米的红绸一路迤逦。
从婚礼举行的主峰开始,一座拱桥飞虹般横跨长空,另一端则探入渺渺云海。拱桥通体由半透明的星晶制成,阳光下望去澄澈透明,天色暗下去后,远看则如同星河般灿烂。
迎亲的队伍就在这拱桥上等待,萧子白站在队首。他身上穿着吉服,长发却用一根普通的发带束起,这不合时宜的搭配被一旁不明真相的宾客注目了好几次,萧子白却安之若素。
这根发带是唐临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留着,再没有什么别的发冠比它更珍贵。
尽管知道今天的仪式上必定会有人前来捣乱,此时此刻萧子白依然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天边处,那里夕阳正好,云朵上镀了一层橘红。大片的鸟群在云层上盘旋飞舞,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动作轻盈而优美,缤纷的羽色烟花般灿烂。
萧子白的眼底映着天边的晚霞,唇角不自觉地越挑越高。
——他就要和唐临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这让萧子白心底的快活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即使心知肚明大半个修真界都在反对他们的婚礼,也不能令萧子白眼中的喜悦减少半分。
他感觉得到,唐临正在渐渐靠近自己。
时间悄没声息地滑过去,云端上那层镀金般的阳光渐渐隐没,天际尽头渐渐传来了清越的丝竹声。最开始时还有些隐约,等那丝竹声渐近,便能听得出来其中夹杂着某种奇异的鸟鸣。而在那鸟鸣声刚刚入耳的瞬间,萧子白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你来了对吗——我感觉到你了。”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对唐临说的。
还不等契约的那一头传来回应,萧子白就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往天际看,如果不是碍于自己新郎官的身份,他大概还会把脚尖踮起来。
随着“哗啦啦”的振翅声,天边纷飞的群鸟缓缓分散,站在拱桥上能够清楚地看见,有两队巨兽自其后踏云而来。
萧子白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又停住,整座凌山闪烁起了阵法的光华。在漫天炫目的光彩间,一辆华贵绝伦的飞车自夕阳深处行来,青鸟拉车,玄鸟为护,之前纷飞在天边的群鸟环绕着那车飞舞,长毛的巨兽摇晃着脑袋,一步步踏在云端。
萧子白的目光越过重重鸟兽,注视着队伍中央簇拥着的那辆飞车:他知道唐临就在车里,除了那辆车以及车里的唐临,这瞬间他再也看不进别的。
群鸟拍翅的声音乱糟糟地夹杂在唐临的耳边,而唐临恍若不闻,他隔着车帘望着萧子白的方向,修长的眼与好看的唇同时弯起来。他们一个在桥上,一个在车内,隔着数千尺远的距离,隔着一重一重的鸟兽,隔着镂丝嵌珠的车帘,两人的目光交汇,然后紧紧地相黏。
萧子白牢牢地注视着那华丽的飞车,他透过契约轻声对唐临道:“我想见你了。”
唐临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车帘上的某处,微笑着回答萧子白:“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可是我看不到你啊。”萧子白沮丧地说。
他试图用目光穿透重重车帘,捕捉到车帘背后唐临的身影,为了做到这点他甚至悄悄用了增强五感的术法,然而一切这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御兽宗的飞车做得太精细了,连车帘上都附加得有装饰用的阵法,这阵法除了美观之外,还附带着不令人窥视车内的效果,在这阵法的作用下,连从车内看车外也显得无比朦胧。
萧子白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也只看到了车帘后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甚至分不清那影子属于唐临的哪个部位。
“我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萧子白喃喃说,他伸长脖子焦灼地盯着那顶华光耀耀的车顶,真心实意地觉得那车比蜗牛爬的还慢。
唐临按捺了几次,终于按捺不住,趁着飞车上阵法转换的那片刻功夫,悄悄地从车帘缝隙里瞟了萧子白一眼,刚看清对方的模样,唐临立刻就把眉头皱了起来:“你把脖子缩回去一点!这样子像什么话!”
萧子白下意识地缩缩脖子,缩完又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地说:“你看见我了?你能看得见我?”
“是啊,我看见你了。”这句话刚说出口,转换完毕的阵法立刻又恢复了作用,刚刚还能看得清的人再一次看不见了。唐临眯起眼努力地透过那条细细的缝隙打量对方,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红,字斟句酌了一会儿后,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要虐待自己的眼睛,干脆大而化之地泛泛说:“你现在挺好看的。”
“我也觉得!”红彤彤的萧子白喜气洋洋地笑,他朝着唐临看了几眼,终于还是隐蔽地踮了踮脚尖,朝着车内注视了片刻后,很有些绝望地道:“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
“……别急,很快就看见了。”唐临努力地试图安慰他:“我总是要下车的啊。”
“你说的有道理。”萧子白尽量顺着唐临的话宽慰自己,但还没过去几秒,他就又忍不住说:“你怎么还不下车呢!”
“因为我现在穿着的衣服不防火。”唐临静静地道:“如果我现在开了火翼下车,那下一秒我的衣服就会被烧着,再下一秒烧着的说不定就是车,再再下一秒我们的婚礼就会变成火灾现场。”
“可是我以前没看见过你的衣服着火啊?”萧子白茫然地说,唐临闷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道:“因为我之前穿着的全是我自己的羽毛!”
“原来如此,怪不得烧不着。咦,等等,那我们之前那几次,你是怎么把自己的羽毛脱下来的?”
萧子白再次找到了一个奇怪的问点,唐临沉默片刻,道:“你再问下去今天这婚就没法结了。”
“……那我不问了。”萧子白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唐临哼了一声,低下头后却忍不住想:他现在可没有穿着自己化形时自带的衣服,所以如果变回鸟,身上还会不会有羽毛呢?唐临很有一种试试看的冲动,但稍微想象了一下没有羽毛的自己后,他立刻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赶忙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都怪萧子白!他现在一点结婚的状态都没有了啊,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会不会变成一只秃毛鸟!
唐临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他定了定神,把秃毛鸟的形象从脑海里清了出去,唐临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试图寻回“今天我结婚”的那种神圣肃穆感。然而直到飞车在拱桥前稳稳停下时,他也还是没有成功。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唐临俯身出来时,鬼使神差地看了萧子白一眼,却只看见了后者微微泛红的侧脸。
“怎么了你?”唐临轻笑,走过去轻轻拉住了萧子白的手,萧子白慢慢握紧他,低声道:“……你今天真好看。”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平时不好看?”唐临故意说,但心里却还是暖洋洋的。萧子白捏了捏他的手,把头转了过来,他的眼眸极清澈,里面盛着的却不再是天地,而是身着红衣的唐临:
“不,你平时就很好看,但今天更好看——特别,特别的好看。”
平时情话连篇的萧子白仿佛完全换了个人,翻来覆去只会用一个“好看”,唐临弯了弯眼,摇头说了句“傻蛋”,却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萧子白说的并没有错,今天的唐临格外地好看,也许是因为他特别适合红衣,也许也是因为他今天格外地快活,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即使站在因为人数过多而有些乱糟糟的人群里,唐临也显得格外地耀眼,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萧子白的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唐临的手,哑声说:“你要嫁给我了,这是真的吗?不是我做梦?”
唐临敲了下他的额头,冷冷地环顾了一圈周围,把那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一个个逼视了回去后,方才回头温柔地朝着萧子白一笑:
“走,我们去拜堂。”
他没有直接回答萧子白的话,而是直接拉着他的手,走上了那座通往凌山主峰的拱桥。
萧子白回握住唐临的手,微笑着和他一起往前走。
长虹般的拱桥在渐渐昏暗的天光下变得逐渐透明,闪耀起了莹莹的星光,唐临与萧子白并肩行走在拱桥之上,脚下踩着光耀的星河。夜风渐起,星星点点的细碎羽光自九天之上飘摇洒落,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渐渐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有点像雪。”唐临伸出手,接住了一点羽光,凝视了片刻后,孩子气地嘟起嘴,“呼”地把那点星光一下子又吹飞起来。
萧子白侧过身,目送着那点星光飘远,然后又回过身来,替唐临掸了掸落满肩头的羽光。
“可惜现在不是冬季,只能用这个代替一下雪花了——我记得你喜欢雪的。”萧子白说着,眼里盛满了温柔:“之前有次我去买糖葫芦,回来时正好下雪,你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看着满天的雪花发呆……”
唐临听着扑哧笑了,他摇摇头,对萧子白说:“我那不是喜欢雪,是喜欢你啊。”
“我看见雪就想起你,看见冰也想起你,看见白色的东西,一样也会想起你。”唐临说着,沉默了片刻,自嘲笑道:“我看我现在是无药可救了,同你分开片刻都觉得难捱,一天不和你说话就觉得寂寞,明明我之前……”
明明他之前孤身一个人,也还是活得很好。
唐临想着,忍不住有些失神,上辈子的那些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显得那么模糊和遥远。孤身一人的二十年他究竟是怎么渡过的呢?那没有萧子白的二十年?他居然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再怎么努力回忆,唐临也只记得那间狭小的一居室,闪烁微光的电脑屏幕,树荫外隐隐约约的车水马龙。
想着想着,唐临的身上便不自觉地又显出些游离于此世之外的孤独感来,他自己没有发觉,萧子白却敏锐地感觉到了,立刻紧紧握住了唐临的手。
“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的。”
他轻轻说,声音不大,却透着十二万分的笃定。
唐临愣了愣,惊醒般地看了萧子白一眼,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孤寂感终于烟消云散。
“嗯,我知道,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的。”他微笑着说,亲了亲萧子白的脸颊:“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走吧。前面的路还有很长,不能让大家等急了啊。”
萧子白柔声说好,两个人便接着往前走去,他们并肩而行,手和手拉在一起,长长的背影投在拱桥上,一样是相偎相依。
拱桥很长,但对元婴期的修士来说却太短,仿佛只过了片刻的功夫,两人就已经携手走到了拱桥的尽头。抬眼看去,只见凌山主峰上到处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灯笼上不能免俗地贴着红双喜,凌山弟子和御兽宗的小妖们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一路,眼见唐临和萧子白来了,便纷纷欢呼起来,然后将大把的鲜花喜糖往他们的身上砸。
说起来虽然是砸他们俩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抛过来的鲜花糖果都只瞄准了萧子白一个人的脑袋。御兽宗的小妖们同仇敌忾一下还可以理解,凌山剑宗的人又为什么只砸萧子白?
唐临纳闷了数秒后,下意识地往人群深处望了望,眼尖地发现人群之后有几只小妖打着个招牌:“砸中萧子白一次奖励灵石五百,砸中唐临一次扣灵石一万”。
唐临:……
这种时候居然也用金钱攻势?
唐临哭笑不得,狠狠瞪了那几个小妖几眼后,却也是莫可奈何。
萧子白却还是没有发现那些家伙瞄准的都是自己,他在鲜花糖果袭来的第一时间想也不想地就挺身而出,去替唐临遮挡那些砸来的东西,眼见唐临压根儿没有被砸中,他还以为是自己挡得好呢。
虽然萧子白有剑意护体,但这种时候哪里好拿出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就被那些鲜花糖果扑头盖脸地砸了不少下。尽管知道不可能有多痛,唐临还是看着心疼,暗骂了一句傻蛋后,拉着萧子白低着头就往前跑。
他跑的时候有意跑在了前面,还没忘记给那几只打招牌的小妖扔了个眼刀,小妖们缩一下脖子,终于在男神的“淫威”下偃旗息鼓。
“我们……跑那么快干嘛?”萧子白还在唐临的身后问,唐临回头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不跑等着被砸啊?”
“那是福气,不能躲的。”萧子白说的极认真,唐临默然。他放慢脚步,转过身对着萧子白,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然后“啪”地轻轻拍了下萧子白的手。
“我的福气给你了,够不够?”
萧子白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唐临,唇角慢慢地翘起来,眼神里的光亮比星星更耀眼。唐临的耳尖红了红,他一拉萧子白的手,皱起眉佯作不耐烦地说:“快走了,前面还有一堆人等着呢。”
然后也不等萧子白回答,唐临拉起萧子白就走,被他拉着的萧子白脚步有些凌乱,脸上的笑容却越绽越大,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凑到了唐临的耳边,低低说了句:“有你真好。”
“你才发现?”唐临毫不客气地说,然而过了几分钟,他小声地回答了萧子白一句:“我也是。”
于是萧子白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直到走入礼堂时,他也还是维持着那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唐临一边嫌弃地想着这傻蛋笑起来真丑,一边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
有你真好。
我们是彼此相爱的,真好。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真好。
从今天开始,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真好。
唐临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了——他其实早就没有想过要回去。什么电脑手机汽车牛扒肯德基,统统比不上一个萧子白,唐临寂寞了二十年的生命只是走进了这么一个人而已,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是荒原一片,而是开满了成山成海的花。
而对于萧子白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唐临再进入一次萧子白的精神世界,他看见的决不会再是漫天单调的冰雪。
黄乐山主婚,双方师长在上,在大半个修真界宾客的见证下,唐临和萧子白将他们正式交付给彼此。在婚礼的大部分细节上,修真界都与凡人界极相似,两人一拜天地二拜师长,待等到夫夫对拜时,唐临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今天的婚礼怎么会这么顺利的?之前不是有很多人要阻止我们结婚吗?”
这个念头刚刚从唐临的脑海里生出来,他就意识到自己立了一个flag,暗暗叫了一声不好,赶紧地就催着萧子白把那第三拜完成。
对拜说到底不过是身子一弓一弯,动作做起来极快,饶是如此,在两人刚刚拜完抬身,黄乐山将将要说出那句“礼成”时,山外却遥遥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我人族大好男儿,如何能嫁与一介妖物!”
那声音犹如炸雷,轰然在整个礼堂里炸响,余音震震,炸得在场修为不足的人妖俱是耳中嗡鸣。黄乐山眉头一皱,却是毫不停顿地吐出了那句“礼成”,然后方才扬起头,对着山外声音传来处轻笑:
“贵客来晚,这婚已经结了,对不起了您哪!”
“是吗?那就只好喜事变丧事,杀了那新郎官了!”
那声音说着,杀气凌然。